房东汤姆访美札记

　　在洛杉矶开会期间，我因经费原因住不起昂贵的希尔顿饭店，借住在汤姆格瑞尼家。
　　汤姆格瑞尼是一家心理学专业杂志的编辑，也是一位心理学家。如果说美国的心理学家或者说对外宣称其心理学家头衔的人太多也太滥（就像中国眼下的“董事长”和“总经理”太多一样），那么为了说明汤姆这一头衔的含金量，我要说他做主编的心理学杂志是从马斯洛主编手中接过来的，被美国乃至世界心理学界视为学术水准最高的心理学专业期刊之一，而马斯洛，就是那位首倡“五种需求”和自我实现说的美国心理学家，许多中国的大学生中学生也都耳熟能详。
　　汤姆已经七十二岁了，仍在当这杂志的主编，看来美国对这种编辑职业没有强制退休一说，只要你身体允许（得能上班编稿），脑袋不昏（得能保持专业眼光，编出好稿），就没人提让你退休的事。汤姆住在洛杉矶西北郊的一片中产阶级住宅区，这种住宅区的特点是临街一片整齐的草坪，或是一道爬满绿色植物的铁栅栏门，进去之后才是草坪，一间或两间带自动升降门的车库，住宅部分或是平房或是两层小楼，加在一起两三百平米的面积，再好一些的在后院还有个不大的游泳池。汤姆家就有一个这样的游泳池。不过我刚去他家的时候，那游泳池已多日未用，只剩了尺来深的浅水，上面漂了些落叶。周围摆放的休闲的塑料椅也落了灰尘，有一把倒在了地上。也是心理学教授的菏永对我说：看来汤姆有些问题，状态不太好。
　　菏永的研修要在旧金山与洛杉矶两地穿插进行，来洛杉矶时，也都是住在汤姆这里。汤姆的夫人于前年去世，两个女儿出嫁，自己孤身住在这独门大院的房子里，倒也乐得有来自东方的年轻同行与他做伴。所以，我这次来洛城开会期间，除经费原因外，也为了能深入美国人的生活，就事先联系好了也住到了汤姆家里。从北京出发前我问菏永：要带些什么样的礼品？菏永说汤姆很喜欢中国古典音乐，你给他带盘这方面的CD吧。于是就带了好几盘古筝古琴琵琶名曲，还跑到琉璃厂买了些中国京剧脸谱吊牌和景泰蓝工艺钟等小礼品。汤姆果然欣喜非常，把绘有张飞脸谱的吊牌挂在了落地台灯的开关上，每看一眼就在嘴里念叨一回菏永教给他的“张飞”的名字，却总给念成“ZONGFEI”，我试图纠正却纠不过来，也就由他去。那几盘CD则在他的音响里轮番上阵，只要他在家，没睡觉，“春江花月夜”和“平沙落雁”、“渔舟唱晚”等丝竹声就不绝于耳，一脸惬意和心向往之的痴迷表情。一点薄礼能让主人喜欢到这份儿上，我自然也大感欣慰。
　　汤姆喜欢中国古乐是有原因的。事实上他还不仅仅是喜欢中国音乐，也喜欢中国文化，读过英译本的《道德经》、《论语》，他还知道三国演义的故事（所以，他喜欢我送他的ZONGFEI的脸谱）。而且，他还喜欢，或者不如说有些崇拜毛泽东。
　　他说，中国的文化总是显得那么博大，因为博大，所以就平和。就像这“春江花月夜”的曲子（他从CD的封面上看到了英译曲名），多么静谧，多么辽远、博大，多美啊。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讲得多好啊。这正是我们当今世界尤其是美国人的价值观中所缺乏的东西。他认为中国文化也不是不讲斗争，却是为了集体的斗，为了民族和人民的斗，而不是只为自己。
　　以下是他写的一首题为《攀登》的小诗：
　　我站在天安门广场静静地凝望你的肖像脑海里翻腾的却是你永不停歇的脚步勇往直前的攀登不像狡诈的政客只为权力不像贪婪的商人只为金钱而你毛泽东只是为了你的理想为了你的人民攀登
　　汤姆其实并没有来过中国，当然也就没有到过天安门广场。但他的这首诗却相当传神，可以说抓住了毛泽东性格的主要特征，也传达出了毛泽东的价值观的本质。这也是心理学家汤姆的性格与精神气质。关于他在学术上的成就与主要观点，我这个基本是门外汉且英语交流一涉及专业领域便有些困难的人难窥其详，在餐桌上或是饭后庭院里的闲聊时，他谈论更多的还是对美国政治制度和现任政府的不满。对于这届总统选举到最后竟是因计票不清而由法院裁定小布什获胜，汤姆一直耿耿于怀，他认为小布什是一个“不合法”的总统。而由于他的一个女婿在大选中是投了布什的票，汤姆不肯原谅这位女婿，不让他踏进家门。有一天他下班时带回一张当天的“洛杉矶时报”，把上面的一幅漫画用笔圈出来给我和菏永看：画面上有萨达姆、金正日、卡斯特罗等人的头像，小布什穿了身警察服手拿核大棒当交通指挥棒，指着几人喝斥你不许搞核武你也不许搞核武你更不许搞核武要不我这指挥棒还做什么用？
　　“布什是真正的危险，是最大的危险”，汤姆看着那夸张的漫画头像稍露微笑，这样评论道。虽然微笑，但看得出他心事的沉重，以及作此评论的认真态度。
　　菏永说汤姆的状态不够好，是从有些凌乱的环境和那只剩了少半池水的游泳池看出来的，他说以前汤姆不是这样，家中总是整整齐齐，是个很热爱生活的人。虽说妻子去世了，但不时就会有听起来相当年轻的女孩子打电话到家里来，因汤姆不在家，我就会问一句对方是谁，有什么事情可不可以转告汤姆，女孩便说是他的GILEFREND（女朋友），让我颇感吃惊，不知是不是在开玩笑。后来我们所见到的事实表明，汤姆确实有一位看上去相当年轻的女友，但关系还没完全确定，既有对性的需求又对这年轻女友的动机似乎有所保留的汤姆，一个时期内有些举棋不定，并导致精神不振（应该说，他不愧为心理学家，对人情世故看得过于透彻；若换个普通人，可能恰恰因为“老牛吃嫩草”而信心大增，精神焕发呢，汤姆却本能地犹豫起来）。此后我和菏永去旧金山住了几天，再回来时，竟发现家里的环境变得干净利索多了，游泳池正在重新注水，岸边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椅子不再有躺着的了。晚饭时汤姆拿出他这两天新拍的一些照片给我们看，是跟一位年龄与他相仿的但显然也精神矍铄的金发老妇在海滨游玩时拍的，见我们眼神里透着问号，汤姆兴致勃勃地主动解释道，这是他大学时的女友安娜，她后来嫁了别人那位丈夫十几年前就去世了，近日她才从同学那里听说汤姆的夫人去世已两年多的消息，从纽约飞到洛杉矶来找他，玩了两天，然后汤姆又陪她一起飞去了纽约。
　　显然这位老情人的适时出场使得汤姆以为冥冥中乃有神意，再也不用犹豫疑惑了，心情也就一片阳光。
　　他甚至把已闲置很久四个轮胎都瘪了两对的一部跑车也重新补胎充气，从车库里侧给拖了出来，而把自己平日开着上下班的丰田轿车入了库。他一个下午都在那里自己检修跑车的发动机，大概是预备安娜再来时开着去兜风，或是干脆用它上下班也未可知。
　　很难想象一对七旬老人驾着敞篷跑车在高速路上飞驰，是一种什么样的画面。也许这就是汤姆心目中的另一种“攀登”，车轮的永不停歇与脚步的不停歇是一个道理。尽管身为美国人，在美国这种体制下，他不能像他所想象的毛泽东那样为了人民去做多少事情，但总还可以不像政客和商人那样去逐权争利，能够为了迟来的爱情而奔驰，也是一种心灵的安慰吧。
　　临离开美国那天汤姆又去纽约了，看安娜去了。我按他电话簿上的地址给安娜家里打电话，对汤姆说我要回中国了，非常感谢他对我和菏永提供的帮助，欢迎他有机会到中国来，最好是和安娜一起来，汤姆说他很抱歉没能在洛城送我，问我为什么竟走这么早呢，并且表示，他正在考虑退休的事，退了休了，有了时间，他“一定会到你们伟大的国家去看一看”。
　　真希望汤姆能早日来中国。我将陪他去天安门广场，真真切切地在那里凝视那位东方伟人的肖像；并且还一定要陪他去万里长城，到那里去攀登。
　　申菏亮《心中的河》，花城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