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碑下的露丝访美札记

　　从旧金山南行，城郊不远处有一片风景秀美的山林，101公路就从这山上穿过。将至山顶时有一处开阔地带，青松巍然，怪石峋然，野花灿然。透过松和石的间隙，望得到远处山角下的海，隐隐听得见海浪拍岸的哗哗响声，与林涛声杂然相混，此境此声，让人遐想无限。
　　选了一个车子可驶离公路邻近树林的地段，我们把车停下，想去拍几张照片。
　　便见到了这块石碑，便见到了石碑下发生的感人的一幕。
　　碑是一块高约三米基本未经加工的天然巨石，上面刻有竖排近乎行草的三个汉字“大自然”，初以为是中国人或华裔所立，近看方知是日本一个什么团体立在这里的。尽管如此，那遒劲有力的汉字仍让我们感到亲切，以为在这个地方立这么个碑上面书写这么几个字，真是再合适不过。我和菏永分别以这碑和松林为背景拍了照，还想找个人为我俩拍张合影时，看见了露丝的那台破旧的墨绿色别克车吃力地驶了过来，就停在我们的车旁我们叫她露丝，当然是后来才知道的名字，她最初走下车时留给我们的印象，只是一位拉里拉沓动作迟缓的老太太，而且是位有点怪异的老太太（这么大岁数一人开这么台破车，到这山顶来做什么？）。我甚至疑心她会不会使用我的数码相机，或者别老眼昏花到无法看清镜头的程度。
　　但露丝显然还没老到那个程度。听到我们的请求后，她那因迎风而微微带泪的眼睛眨了两下，冲我们笑笑，把手里的一个大纸袋放在了地下，接过我的相机。“Areyouready？seemeok！”（准备好了吗瞅我好）俨然一个摄影行家。从相机的彩屏上翻看，全无问题。我们就道谢，并且也想帮她做点什么她脚下是那么大个牛皮纸袋，看上去还装得鼓鼓的，显然不轻，菏永就想帮她拎起，一面问她要去哪儿。“那可不行”，老太太忙说，“你帮不上忙的。你们会吓着了我的孩子们。”
　　她说的是mychildren。这让我们很感意外这空寂的山上，眼下除了我们几个，哪还有人迹呢？老太太示意我们躲开一些，自己抱起那个大纸袋，到那块巨大的石碑背后去了。
　　就听见她那微哑的嗓音在喊：杰克！芬尼！吉米！我来啦。真是一连串男童女童的名字，只是我们远远地瞅见的是四周的灌木丛里鱼贯而来的，竟是一些浣熊和野猫！浣熊有四五只的样子，野猫有三只说是野猫也不准确，应该是被人养过后又遗弃了的流浪猫，一只黄黑相间的杂毛猫，两只黑猫，其中一只黑猎的鼻子部位显然带了伤，嘴都快豁开了。
　　纸袋里是一大包颗粒状的动物食粮，还有两盒罐头，一大桶矿泉水。此时颗粒状的食物已分散倒在石碑底座的周围，这群小动物们各自相安无事地埋头吃起来；老太太看着它们吃食，自己心满意足的样子，嘴里还不停地叨叨着什么，一会儿伸手抚一下某个流浪猫，一会儿赶一下争抢别人食物的浣熊。然后为它们喂水。那听罐头则是特意为那只受伤的黑猫准备的，她叫它“芬尼”，黑猫被食物的香味吸引着，怯怯地走近她，有点痛苦地扭动着受伤的嘴，嚼起罐头来。
　　我和菏永在这过程中曾试图走近一些，被老太太用手势制止了。事实上当我们还刚移动脚步时，浣熊和猫们就已警惕地停住吃喝，侧着小脑袋提防我们。只好退得远远的，只是用变焦镜头为这场景拍了几张照片。
　　后来就知道了老太太名叫露丝，是旧金山市的一位退休中学教员，今年已八十二岁了。
　　“那，您在这里喂这些小动物有多久了呢？”我问她
　　“二十二年。从退休那年就开始。”露丝说得很淡，一面把剩余的一些颗粒食物撒向一片空地上，一群鸽子和燕雀又竞相争食着。
　　“每天吗？”我又问了一句。
　　“当然。每天。”仍显得淡然。
　　露丝可能见惯了别人的这种好奇和疑问，脸上始终呈现出一种平静与和善。可能因这回问她的是两位异国人（我对她说了我们来自中国，并跟她聊起这石碑上的几个汉字的意思，以及我们的感慨），并对她的行为表现出了相当的敬意，她似乎愿意跟我们多说几句。
　　“你看这些小猫，尤其这只黑猫，就是因为长得丑，才被人们抛弃的呀。可是，丑的生命就不是生命了吗？真不知道有些人为什么会这样。”
　　“这些浣熊原来是能喝到一条山溪里的水的。后来溪水被开发地产的商人给改了道，成了他们别墅群里的一道风景，小动物们却不敢去了。唉，人们啊，做的是什么事啊”
　　“中国有没有这样的流浪猫呢？是不是也有人去喂它们？”
　　“但仅凭我这样的喂，肯定也是不行的最好是人们都爱这些小动物，不要抛弃它们，不要破坏它们生活的环境，不要只顾自己生活得好，就忘了其他的生命，甚至损害它们我今年八十二岁了，我想我不大可能活过一百岁，而且也许过不了几年我就不能再来为它们送吃的了。那时它们该怎么办呢？”
　　说完这话，露丝真的动了感情，回望了一下那大自然石碑，刚刚还聚在那里的小动物们已散去，四下已是空空如也。的确，在露丝这岁数，已是有阵意外的轻风就随时吹熄的蜡烛，甚至今天还好好的明天也许就不能来了。她是不是每次都会有这种感伤，每次都做着准备要跟她的“孩子们”作最后的诀别呢？
　　然而也可能是另一种情况。怎知不是对这些小动物的爱和对自己使命的眷恋与执著，才支持着这位八旬老妇坚强地生活，甚至不能让自己生病，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坚持了二十二年呢？我们真的希望露丝这样的好人能长命百岁，希望这个世界上能有越来越多的人有像她这样的爱心，爱这个世界，爱那些弱小的动物，爱自己的亲人，也爱自己的邻人。
　　还得赶路，不能跟露丝多聊了。临别时，我不知道合适不合适，但我有限的英语显然再找不出在我看来更好的表达形式，于是就对这位可敬可爱的美国老太太说了这样一句：”Iloveyou，veryveryloveyou！”
　　申菏亮《心中的河》，花城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