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年前，我家买汽车了

　　六十二年前，我在北角丽池老房子的客堂间，雀跃地蹬著双脚，兴奋地说：“哇？！爸爸要买汽车了！”陪在我身边的，还有二姊，拍著手，没蹬脚，大姊长我四、五岁，没蹬脚，也没拍手，站在一角，嘴边隐隐抹上一丝微笑。
　　母亲走过来，骂道：“喂，小鬼头，不要再跳啦！楼下庄伯母快上来骂了！”脚蹬地板，咯咯有声，传到楼下，犹如雷轰，想到庄伯母平日待我好，给我吃巧克力，立马住脚，小便宜不能不要呵！
　　六十年代初，父亲每日上班，都要挤电车。从北角，叮叮叮，一路来到铜锣湾鹅颈桥，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许多时，车站挤满上班的人，有白领、蓝领，一大群，都不大讲究礼貌，一见电车驰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你推我撞，人人争先。
　　父亲身胖吃亏，又加上有点儿英国绅士气派，礼让、礼让，终致敬陪末座。忝为上海益新营造厂经理，迟到不碍事，可长此以往，终究不是事儿，牙齿一咬，敲锤买车。
　　其时，市面上的汽车不少，美国的有道奇、雪佛兰、福特、卡持力；英国的有喜临门、柯士甸、积架；德国最受欢迎的汽车是福士大众（Volkswagen），俗称蟑螂车，车头尖嘴如钩，卖相奇特，年轻人尤喜之。富贵人家，不消说，自然选平治。日本车嘛，丰田、日产，不入流，人讥之为纸车，不耐用。
　　父亲是位Gentleman，属意英国喜临门、柯士甸。本来英国名车是积架，典雅大方，适合晚上参与宴会，价高耗油大，自为持家有道的母亲反对，说：“太笨重，不灵活。”
　　母亲是标准上海女人，重品味，用东西，要有Class，主张买意大利汽车，相中总部设于都灵的快意（FIAT），在香港不是热门品牌，有车阶级大多不屑一顾，只是母亲偏爱它潇洒精致，别具特色，执意要进货。
　　父亲那拗得过爱妻，快意汽车遂成母亲囊中之物。到选颜色了，父亲挑黑色，母亲爱火红。父亲这次不退让，说：“兰芳，我是用来上班的，红色太耀眼。”言下之意欠稳重，不配身份。我以为母亲一定会跟父亲抬杠，孰料，母亲折腾一番，软了下来，同意选购黑色。（唷，没戏看了！）事后，偷偷告诉我：“是要给你爸爸一点面子，让他骨头轻一轻。”嘿！御夫之道，真洒家。过了两个月，价值一万五千元、车牌AA9976的快意运来我家，我家也添了快意。
　　有了汽车，问题勃起，汽车由谁来操控？父亲、母亲都不懂驾驶，大姊只有十六岁，未能考车牌，唯一的法子，就是雇用司机，由营造厂的副经理丁福明穿针引线，介绍了一位年轻司机陈天宝，长身挺立，蓄平顶头，模样顶实干，父亲一瞧喜欢，月薪二百。就这样天宝哥来上班了，早上七时半等在楼下，父亲吃完早饭，八时半下楼，坐快车上班，送完父亲，天宝哥驾车回来，十时左右，载母亲往铜锣湾豪华戏院楼上的易通英专读英语。一时许，再往迎回家。正是这时候，母亲认识了同班的女同学龚如心，也就是日后名闻香江的小甜甜，都是上海人，特别投契。母亲长十二岁，小甜甜叫她“阿姐”。这对上海姐妹花感情好得不得了，许多时候，下课后，都会到新宁餐厅喝咖啡。天宝哥待母亲喝完咖啡，就先送小甜甜回跑马地家，然后打道回府。六点钟，就赶往鹅颈桥骆克道接父亲。七点左右，工作完毕下班。计算时间，一日工作约十二小时，虽然长，但不大辛苦。
　　周末父亲上半天班，中午时分回家吃午饭。下午无事可做，天宝哥等在楼下，我往往钻进车厢，缠著天宝哥聊天。一直当司机的天宝哥，因为上手东家刻薄，愤而辞职，转行走白牌（无牌载客营利），常搭载丁福明，见他老实可靠，向父亲推荐。
　　那年，我年方十二，天宝哥大我十六年，廿八岁，年龄有差距，却很谈得来。某趟，我央他教我驾车，拗我不过，传了一些基本技术于我，在楼下小路上把著我手，走了十来步，给女佣卿姐瞧见，通告母亲。母亲狠狠揍我一顿，顺便就斥责了天宝哥几句，天宝哥脸都涨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