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蔚：“棠梨无限忆秋千”通解曼殊组诗。。。

　　1913年9月1日，南京被袁军攻破，“二次革命”失败。
　　曼殊精神崩溃。歌台曲院，无所不至。而那曾经给他带来欢乐的风月场，如今也只能唤起他的无限惆怅。在这里，他再也不能排遣那久已积郁胸中的忧国情怀了。加上自由的被限制，爱情的苦闷。他一直在酝酿，想创造出一件交织着对祖国的热烈的爱，对自由的无限向往和对爱情的痛苦追求的组诗。构思终于完成。当年秋天，曼殊在校书素珍处参与吃花酒时，以《无题》为题，将组诗的八首诗，即席全部写出，亲手交给了素珍。
　　素珍，扬州人，初字云仙，流落上海，堕入贵州路二号石寓。石，大块头，原本山梁巨魁，待素珍至酷。与曼殊结识时，她却已期满，从石寓解放，移居清河沿。素珍其人，犹如明月，风韵卓然。陈彦通曾为手书一联：“素月一奁相见处，珍珠十斛欲量时”，素珍珍重地悬于妆阁。这天，阳惕生在新清和请客，同座有俞剑华、姚鵷雏、哲丞、一民、味书。曼殊即席为素珍题赠此诗，写于乌丝栏纸上。诗的美丽，座客咸为击节赞叹。诗是这样的：
　　水晶帘卷一灯昏，寂对河山扣国魂。
　　只是银莺羞不语，恐妨重惹旧啼痕。
　　（《无题》八首之一）
　　
　　水晶帘卷，孤灯昏暗。你我相对无言。祖国的大好河山，而今又陷入了新的灾难，国魂寂寂不扬。你的银铃般的歌声已经停止了，那悲哀的亡国之痛不容重新惹起。
　　软红帘动月轮西，冰作阑干玉作梯。
　　寄语麻姑要珍重，凤楼迢递燕应迷。
　　（《无题》八首之二）
　　你的居所舒适而讲究：楼梯如玉，栏杆洁白似冰。微风轻拂软红门帘。一轮偏西的明月，把清洁的光辉，洒满大地。在这有如隋炀帝迷楼般奢侈的生活环境里，你，敬重的仙女麻姑啊，可是要清醒自爱，多多珍重，不要被腐朽的生活所蚀，而自甘沉沦！要知道，我对你是寄托着殷切的希望的。
　　绿窗新柳玉台旁，臂上微闻菽乳香。
　　毕竟美人知爱国，自将银管学南唐。
　　（《无题》八首之三）
　　绿窗新柳，妆台洁净。女性那特有的淡淡的诱人的异香，从你的双臂和整个身体飘逸出来，有如菽乳般的清香，令经历了青春发育期、生理上已经完全成熟了的我，陶醉不已。从不断地接触中，我深深地认识了你。你，美丽而爱国。在如今的社会环境里，你已经没有心思去演奏，就像当年南唐的乐工，在南唐被北宋所灭，北宋诸将置酒庆功之时，悲痛地无法演奏一样；不幸的是那些乐工都因此而被残暴地杀害了。
　　棠梨无限忆秋千，杨柳腰肢最可怜。
　　纵使有情还有泪，漫从人海说人天。
　　（《无题》八首之四）
　　
　　昔日你在棠梨树下荡秋千的情景，在我的脑海中总是无可遏止地反复呈现。你那充满了曲线美的杨柳腰肢，强烈地吸引着我，使我迷醉。然而，国难当头，人海茫茫，遭逢难测，我俩纵使感情再热烈，又怎么能够生死厮守，永不分离？那只能是幻想一场！
　　空言少据定难猜，欲把明珠寄上才。
　　闻到别来餐事减，晚妆犹待小鬟催。
　　（《无题》八首之五）
　　我俩只能相爱而不能结为夫妻。你对我的态度捉摸不定，犹豫着，不能将定情信物明珠，毅然相赠。那时，我们就这样分手了。分手后，听说你郁闷不乐，饭量大减，无心梳饰。这叫我心里很不好过。
　　罗幕春残欲暮天，四山风雨总缠绵。
　　分明化石心难定，多谢云娘十幅笺。
　　（《无题》八首之六）
　　看到我没有成家的意思，你终于下定决心，另找归宿。我本来心有余憾，游移难定。读了你的告别信，我后来心里总算踏实了，几乎可以说是坚如化石了。我要深深地感谢你。当然，我并不快乐。此刻，那残春黄昏，四山风雨，就是我缠绵忧愁的情绪的象征。
　　绮陌春寒压马嘶，落红狼藉印苔泥。
　　庄词珍贶无由报，此别愁眉又复低。
　　（《无题》八首之七）
　　
　　春意阑珊，马鸣萧萧，我行走在绮丽的田间小道。地上，落花狼藉，留下了马蹄深深地印痕。你对我说的那些美好庄重的话语，珍重给予的赠物，我无从报答。我只能满面愁容，别你而去。
　　星裁环佩月裁珰，一夜秋寒掩洞房。
　　莫道横塘风露冷，残荷犹自盖鸳鸯。
　　（《无题》八首之八）
　　
　　宁静的秋天的夜晚，你掩门独眠。星光照耀着你身上的环佩，月光映射着你耳边的珠珰。我深深地感到自己辜负了你。你生活得那样冷清。在残荷的掩盖下，横塘的鸳鸯尚且成双城对地栖息在一起，对抗着寒冷的风露，而你却显得那样孤单。
　　这首组诗，包括了相识，相吸引，彼此深入了解，相爱，但不能结合，终于分手，最后怀念的全过程。每首是独立的，首首相联，在情绪上又一首比一首深入，组成为一个完整的诗的故事，犹如一条清澈的小溪，在月光下，静静流淌，自然，平静，舒展，诗意起伏，感情缠绵，低回不已，使人百吟千咏而不厌。
　　诗是给了素珍的，但是，它的描写对象显然不是素珍一人。曼殊把他对众多女子的恋情熔铸在这组诗中；云娘是他全部恋情的对象化，集中化，典型化。这恋情，有对中国姑娘的，有对日本女子的，有对艺术作品中的女主人公的；有现实中确有其人的，也有只存在于诗人的想象中而并无其人的。据说曼殊有表现爱情生活的《无题》诗百首，因为他自选极严，稍不合意者即弃去，所以不曾发表。显然，在席间，他为当时的气氛所感染，一时感情激动，，诗情大发，即信笔书写了百首中的八首，以献素珍。
　　前人评论曼殊的诗：真可谓哀感顽艳之极，然却和一般轻薄的文士所作的艳词有别。寻常文士所作抒情诗的流弊，并非他们的词句不绮丽，却是他们的情意不真挚。至于这几首诗，便不同了，不即不离，全以真诚的态度，写燕婉的情怀，不染轻薄的习气，不落香奁的窠臼，最是抒情诗中上乘的作品。虽然词句仿佛迷离，难以定其所指，而隐约之间，却令人生无限伤心，无穷艳思；非绝代愁人，身世有难言之恫者，怎能到这个妙境呢？我们想了解这起诗，只要直觉地置身其中，和他的诗融合为一，自然能够领略到他的妙处，不必刻舟求剑，斤斤于寻他的本事了。
　　素珍看到这如花似锦的美丽诗篇，很高兴，请写一屏，曼殊当时答应了她。可是，时过境迁，他的激情高潮过去了，再也开动不起书写的兴趣，因而终于没有完成。
　　（节录拙作《苏曼殊评传》第99节：《〔无题〕八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35135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