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7岁的陈友军决定做一件重要的事,拍一部记录当代中国人生孩子的纪录片。 在他出生的那个年代,生育被称为是女人的本能,也是一件粗糙且自然的事。 人人羞言于此,没有措施,怀上了就一个接一个生,用欲望宣泄掩盖了每位母亲原本所承担的风险。 "那时太穷,发作了就自己找剪刀,煤油灯上一进一出,生完了还得下地,不然一家子就没饭吃"…… 也因为没有抗击风险的能力,任何一点小问题都能轻易要了孕妇的命。 后来随着时代的发展带来了先进的医疗,2000年,中国签署《联合国千年宣言》,医务工作者开始动员越来越多产妇到医院做产检生孩子,以此降低死亡率。 但如今,当生育变成了金钱和时间的"战争片",优生优育以及二胎政策的开放,依然让越来越多家庭踏上了这场生死两重天的鬼门关。 一,深藏的人性和只属于生命的奇迹,有人义无反顾,有人权衡利弊纠结选择 《生门》共拍摄了500多个小时的素材,共记录了80多个家庭。 作为武汉市五家急危重症孕妇抢救和转诊中心之一的中南医院,这里2/3的住院产妇都是各地转来的疑难危重和急症。 有的人执意冒险保胎,无论母体承担多大风险,也想让宝宝在肚子里多待几天,也有产妇羊水早破,靠躺在床上喝水输液,每天只能"一动不动"。 产科主任李家福是这场"战争"至关重要的人物,他一年操刀手术近千台,帮无数高危产妇渡过了难关。 在他25年行医生涯里,他接生过最小600克的早产婴儿,说真正的"巴掌大"不为过,还有做八次试管才最终怀上的辛苦,是因为做母亲的使命始终在内心徘徊。以及带着几个男人来生孩子的,因为不知道哪个才是亲生父亲的荒唐。 如同一面镜子,照射出这个狭小产房的众生相。 但最让他难以面对的,还是那些因为各种外界因素,最后让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只能夭折的悲剧。 比如社会对缺陷儿的容忍度。 "在我们国家因为优生优育政策,产筛筛出来有问题就是要引产的"。 李双双一家就是如此,年轻的孕妇,因为孩子检查不到胎动,并且优生科给的结果也不理想,他们就决定引产。 "这是因为万一孩子有问题,将来家庭无力承担,社会支持也跟不上。" 可在医院检查结果显示,孩子只不过发育更加缓慢,但没有胎停,并不符合引产要求,因为这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医生若是擅自做手术,是违法的。 家属听不进去,不停的询问孩子健康的概率问题,他们想要一个百分百的保证,可没人能给他们。 医生站在人道主义,尽可能守护每一条生命,而家属权衡利弊背后的选择,或许有人只看到了麻木冷血,但一个可能存在缺陷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没人能保证迎接他的是鲜花和掌声。 我们都是被动来到这个世界的,无法选择父母,也无法选择环境,从子宫到温暖的羊水,再到哇哇大哭来到这个世界,每一个宝宝都会面临很多未知。 有一部分会窒息死亡,也有一部分内脏畸形在超声检查中查不出来,这依然是我们医疗的缺陷。 医生见证有的人善待了存有不完美的他们,也有的人选择放弃,这份无能为力让我们站在哪个视角似乎都不能完全理解那份不一样的选择。 正如李双双除了哭什么都决定不了,丈夫,长辈,每个人都在为那可能会出现的概率性问题慌张,最后谈论的结果,还是提前剖腹产,将孩子拿出来。 可剖腹产后几年要不了孩子,也没有人能保证,下一次,孩子不会出现同样的问题。 宝宝出来了,情况并不好,儿科医生询问,先交一万块,给孩子的治疗先上,后续那些昂贵的药物如果有迟疑,再商量,如今孩子现在危在旦夕,起码先给他一个机会。 "能保证以后健康的概率有多大?还是说即使治疗了,也有可能人财两空?" 这样的话术不断在医生家属之间徘徊,可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当我们自以为可以选择的时候,让一条生命变得不再有神圣感,那份因为孩子而带来的憧憬,好像也已经在这声声迟疑中消失殆尽了。 很残酷,很悲凉,金钱成了宝宝连接这个世界的桥梁,可活在这个世界的人啊,早已被裹挟,也遗忘了曾经的初心。 一个早产儿的治疗费用大概在5到10万之间,这对一个普通家庭确实不是一笔小数目。 可当我们一板一眼去讨论了一个孩子,究竟该不该活下来的时候,是不是忽视了作为人本身,每一个个体的生命,我们究竟又有什么权利决策他人? "小孩如果不好,你会放弃吗?" 这个问题问到哪个人身上都不好回答,但并不是每个人的选择都如此。 医院里,有肾病综合症产妇,生育非常危险,却因为年纪大了再难受孕决定将孩子保下来,也有重症子痫前期患者,高血压随时要命,即使签订风险自担保证书,也要让宝宝在肚子里多待几天。 在这背后,我们应该质疑为了孩子不要命的母亲,还是为了一个"保险"不要孩子的家属? 我想这无法有一个完美的答案,因为我们只有理解生育,学会站在彼此视角开解,也才是赢得这场"持久战"的必杀技。 二,没钱有没钱的活法,大人孩子我都要保 如果说你李双双一家代表的是有钱却邪恶的一面,那么陈小凤,就是没钱即使善良也苍白的另一面。 陈小凤怀的是双胞胎,很难得,也是对这个家庭而言的好消息,但他们几乎是被另一家医院"逼"到这里的,因为没钱。 只有2000块一晚的病房,怎么可能住得起,丈夫郑清明是普通的农民工,妻子也是他打工时"带回来的"。 据她片段的记忆,自己老家在云南,十几岁被拐卖就再没有回去过,她没身份证,也没有社保,一切费用无法报销,甚至"陈小凤"这个名字,都是冒用了丈夫外甥女的。 她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因为她是风险极高的中央型前置胎盘,医生告诉他,本应该长在子宫后壁,前壁或侧壁的胎盘,刚好完全挡住了孩子出生的宫颈口,孩子越大胎盘压力越大,就像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炸。 她已经经历了几次大出血,为了保住孩子,如今躺在床上,一边输血,一边一动不敢动。 宝宝刚满29周,如今郑清明42岁了,没有那么多下一次的机会,在别人早已儿女双全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妻子和两个宝宝的性命。 但这个贫穷的家庭,为了五万块钱手术费,他们借了几十家,有的需要偿还高额利息,甚至连几百块钱都借来了,却依然还有一个巨大的缺口。 郑清明是个没什么文化的老实人,多数时候显得十分木讷,不断重复那句"因为我们家里穷,也没什么有钱的亲戚,真的没办法"。 但他这几天的泪水,一边是因为这个被动的处境,另一边就是妻子遭受的苦。 陈小凤依然在不停的流血,吃喝拉撒全在床上,上厕所靠一根导尿管,即使不断按摩,腿部依然肌肉萎缩,疼得站都站不起来。 如今她瘦弱得仿佛皮包骨,唯一支撑她坚持下去的,是医生告诉她,能在子宫多保一天,孩子存活的几率就增加了3%,无论如何,也比保温箱里呆着便宜。 本来,李主任设想只要坚持到32周,是对孩子和母体来说都是较好的平衡点,在母亲生命体征能允许范围内,给孩子最大的生的可能性。 可意外还是猝不及防地发生了,一天夜里,突然大出血,手术一刻不能耽误。 郑清明忙前忙后,借来的钱一下子全花出去了,他以为翻过这座大山总会给他一点喘息的机会,却不曾想,早产儿的治疗费用,才是这个家庭最大的危机。 "为什么生个孩子,医生谈的都是钱?" 作为人口大国,中国人的医疗福利,谈不上多好,看不上病,看不起病依然是许多家庭的常态。 "医院不会对人命见死不救",医生眼睁睁看着郑清明筹钱的过程,不同情是不可能的,找信用社贷款未果,找相亲借钱还得还"高利贷",这个家庭的难,他们看在眼里,但他们不敢说出"没钱我们也救"的保证,毕竟这个世界的邪恶诞生了一批丑陋的人。 他们同样见识了太多反咬一口"谁让你当初救我"的人,这是人性的缺陷,也是社会的悲哀。 医院只有保证规则的绝对服从,才能最大限度的保证公平,否则一切乱套,被裹挟的,就不仅仅是医生和患者之间的矛盾了。 可这个家庭没有钱,又该怎么办? 一筹莫展之时,郑清明还曾跑到器官移植中心,询问"你们收不收肾"。 或许作为一个并没有经过生活的磨砺的人,很难想象几万块钱如何改变了一整个家庭的命运,但那些因为没钱而只能眼睁睁等死的悲剧,让人看得胆战心惊。 幸运的是,命运给了这个家庭一线生机,因为各方帮助,两个女儿顺利度过危险期,来接孩子回家的那天,郑清明小心翼翼,嘴角的笑意早已掩盖不住,他给孩子取名郑秋和郑心,意为离人心上秋,曾经的"愁",也是如今奔波生活的希望。 然而,对于产妇而言,除了钱,死亡本身也显得虎视眈眈。 三,这场与死神持久的抗争,妈妈们早已伤痕累累。 夏锦菊就是那个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战士",她从未想过人财两空,只知道,孩子我要保下来,自己也要好好活下来。 她是二胎政策开放后怀上的孩子,32岁,还不算太高龄,但她的头胎是剖腹产,以前都只生一个孩子,因为怕疼或是图省心,很多家庭选择如此,但这也成了怀二胎造成凶险型前置胎盘的最大诱因,严重威胁母婴生命安全。 夏锦菊供给胎儿营养的胎盘长在了剖腹产的疤痕上,怀孕三个多月,医生就曾劝她打掉孩子。 "你这就是个定时炸弹,到时候万一大出血就像自来水管堵都堵不住"。 夏锦菊向来乐观,她从来不去想那些可怕的后果,甚至是在手术台上,腹腔血止不住的时候,她还在恳求医生帮她保留子宫。 可宝宝分娩出来的一瞬间,失血就达到了2000ml,后来直接两次心脏骤停,下了病危。 整个手术过程,她失血1.8万ml,相当于全身的血被换了四遍。 她的腹部被止血纱布填满,只要一拿掉血都再次喷涌而出,后来医生决定不取止血纱布,缝合后转重症监护室介入治疗才得以保住一命。 麻醉逐渐苏醒,从鬼门关擦肩而过的夏锦菊,记忆有一段空白,疼痛吞噬了她思考的能力。 一旁的父亲忍着眼泪,不断地揉着她因疼痛而痉挛的手,抚摸她的额头,告诉她,乖女儿,你也要坚持,你要坚持。 对于医生来说,她是一个奇迹,一瞬间的偏差,她就可能从手术台上再也下不来。 母爱究竟有多伟大,我想这就是最好的答案。 在李主任的回忆中,这样的情形其实每天都在上演,很多人不知道对于无数家庭来说,迎接一个宝宝需要承担的是什么。 他从来不仅仅在于你如何培养他,如何爱他,更重要的是从怀孕到出生,那份所有人努力才换来的结果。 而这场与死神持久的战争中,每位妈妈都已经伤痕累累。 我们永远应该感谢的人,正是冒着这场风险,依然选择将我们带到这个世界上的母亲。 好在命运的嘉赏并没有吝啬这群竭尽全力的人。 夏锦菊出院以后,慢慢静养下身体逐渐恢复正常,儿子三周岁时他们还办了喜宴,孩子聪明讨喜,一家人无比幸福。 而陈小凤因为女儿们户口问题,要回云南寻找自己的老家。 曾经一个1.6千克,一个1.61千克,刚抱回来时,邻居看着两个孩子还没别人一个孩子重,都觉得难养活。 没人料想到如今的他们也能收获这样的美好。 就像郑清明自己坦言,虽然一天在外做工辛苦,可只要回到家将孩子抱在手上,就觉得一切值得。 后记 整个故事在冷峻的镜头记录下尤其显得冷漠,有人说它带给我们的是恐惧,因为女人多了一个子宫被动承担生育风险,甚至她并没有时刻得到谅解。 或是纪录片并不缺乏矛盾的部分,面对可能有问题的小孩,我们应不应该给他一个机会?农村人因为没有儿子被取笑,即使有了几个女儿,还该不该生? "三无人员"胎死腹中,没有钱,没有身份证也没有家属该不该先做手术? 故事展示了太多面,也有无数问题萦绕,当时它或许也会给很多妈妈感同身受的触感,仿佛隔着镜头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但我并不希望人们从中看到的只步于此 。 生育本身究竟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我们曾经定义它为后代的繁衍,可成为爸爸妈妈的那一瞬间,我们的责任和义务就会被无限放大。 孩子从来不是两个不负责任的大人放纵的结果,而是有了万分准备后,带着他们走进这个世界。 《小舍得》里夏君山曾说过"这个世界有很多乐趣可以分享,唯独养孩子不行,因为怎么描述都达不到感同身受",孩子是爱情的结晶,也是最好的礼物。 这个世界当然不是非生不可,无论什么选择,身体都是自己的,但正因为我们大多数都只是普通人,大概要有足够强大且有趣的灵魂,才能对抗那个漫长而未知的余生吧。 感谢阅读,图片来自纪录片《生门》 撰文/深海里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