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道无字碑

　　在苏州玄妙观里的三清殿，曾有一座神采飞扬的碑。它高约二丈、宽八尺，其字迹铁笔银钩，非同凡响。它的碑文是由明朝初年的一代名儒方孝孺手书，为三清殿这座国内最大的道观增色许多。然而，它却被磨除得一干二净，成了一道人为的无字碑。
　　这是一场文化劫难。华夏法文化史在这里留下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明朝开国皇帝老了，可他的皇太子却没有等到驾崩、自己继位便死了，朱元璋只好把长孙立为继承人。秉性仁弱的建文皇帝即位了，当他的削藩政略涉及到他的叔父燕王朱棣时，这个住在北平府的四王子，便揭起了＂靖难＂的大旗，起兵南下直逼应天（今南京），最后攻克首都。在废墟里扒出一具焦尸，旁人说这就是投火自尽的建文皇帝，燕王也只是得半信半疑。除掉了侄儿，该自己登基了，可还得讲一个程序。燕王要搞一个登基诏书，让谁来起草呢？群臣不约而同，想到了方孝孺。
　　方孝孺是建文皇帝的辅臣，又极有文才，过去朝廷若有重要文告，往往由他执笔。当燕王用非常手段入主应天府时，他却坚决回避不见新主。燕王强行召见他，他来了，然而还穿着一身孝服，满朝文武为之一惊：这迂夫子是在为建文皇帝戴孝呢！这还不算，他趴在地上大哭，口口声声呼唤建文皇帝。于是，燕王大怒，将他打入牢狱。
　　到了起草登基诏书，又想到方孝孺。想必经过一番皮肉之苦，他该改变主意，识时务当个俊杰了吧。燕王再次召见他，他还是穿了一身麻衣来了，口晨仍然悲号不已。燕王耐着性子，好言想劝，要他起草诏书，他坚决不肯，燕王强行交给他绝笔，他在纸上大书几字，便甩在燕王面前：＂燕贼篡位＂！
　　燕王再也忍不住了：＂你难道不怕死？＂
　　＂即便是死了，也决不起草！＂方孝孺铁骨铮铮。
　　＂你一个人不怕死，难道不顾九族吗？＂燕王搬出最残酷的刑罚来威吓方孝孺。
　　＂休说九族，十族也不怕！＂方孝孺丝毫不松口。
　　燕王再也坐不住了，跳起来用刀猛挑方孝孺嘴巴，并撕裂至耳边。尔后，他下令搜捕方孝孺的亲族！
　　血腥屠杀开始了。族刑从先秦的秦文公时便规定入法典，在华夏古代法文化中，拉出一道晦暗而狰狞的阴影，浸淫出一团血红的印渍。燕王所言的＂九族＂最早见于《尚书。尧典》：＂以亲九族＂，指的是父族四辈、母族三辈、妻族两辈以内的所有亲属。方氏家族陷于灭顶之灾。
　　燕王的杀人淫虐情绪还没平息。方孝孺不是说＂杀十族都不怕＂吗？那就再加一族！可这＂十族＂，古无比制也无这种说法，这是读书人一时偏激之词以表达不怕死的决心，可此刻却带来新的灾难。为了凑够＂十族＂，方孝孺的朋友、学生也被统统抓来算一族。
　　杀红了眼的燕王在杀这些＂十族＂时，每拉一人斩首时，都要牵来让方孝孺过目。方孝孺粳着脖子，视而不见，直到他自己最后也被裂尸而死。
　　八百七十三人身首异处。＂九族＂还得加上燕王发明的第十族！
　　这一刻，株连的广度和烈度登峰造极。
　　为了抹掉方孝孺的影响，苏州玄妙观的三清殿内，方孝孺的手书石碑被磨平了。文化的精华，在冷酷的磨石下化作股股浊白的石浆，如同道道泪水。那惨白惨白的碑面，便是一张贫血的脸。
　　方孝孺没有为燕王登基起草诏书，并不妨碍燕王当皇帝。燕王朱棣当了大明皇帝，改年号为永乐。＂永乐＂，这在中国历史上是叫得响的盛世。首都从应天迁往北平，应天改为南京，北平改为北京，这便是北京的最早命名。他五次亲征大漠之北，扫平北方威胁；派郑和数下西洋，中华之威扬于四海，南海上留下一个＂永乐群岛＂。他杀掉文化人方孝孺及其＂十族＂，磨灭了一道石碑，却又主持了一件文化盛事，编成了中国最早最大的百科全书《永乐大典》。
　　这也是历史的一部分。
　　2004年5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