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行中国day43目若村明期村

　　天亮了，经历了漫长的黑夜之后，我更加热爱光明。此刻，臧家小木屋温暖的被褥下，我疯狂的灵魂似乎已经忘记了昨夜的寒冷和恐惧，那些有可能存在却尚未发生的危险总难在我的内心深处留下持久的印记，无论当时我战战兢兢的内心是怎样的诅咒自己选择了这样不合时宜的时刻走在危险和痛苦的路上，然而当阳光重新照耀大地，一切都被遗忘，那些备受煎熬的时刻，像梦一样遥远，仿佛只存在自己的想象中。
　　我想给你讲诉我的恐惧和痛苦的旅途，这些你无法感同身受的时刻，曾经在黑暗的两个小时里，深深地折磨着我。我甚至在那两个小时里不停的咒骂自己愚蠢而又疯狂的选择。我为什么要选择去翻一座无法在黄昏里翻过的山。为什么要使自己陷入危险之中？那些寒冷中僵硬麻木的五指，每一阵入骨的痛都像是在对我疯狂行为的报复。更让我后悔的是，在黑暗中，我错过了多少精美绝伦的风景啊？
　　现在就让我从昨天清晨讲起吧，目若村旅馆的老板是个非常精明的藏族人，如果不是她说话的口音里浓郁的藏族气息，你很难从她的形神举止中看到藏族的影子，如果走在大街上擦肩而过，也许你只会以为她是个邋遢的汉人。讲起话来，一股子小商人的圆滑世故。
　　昨夜目若村停电了，说好的让旅店老板清晨帮我烙几个饼，也因停电没能如愿。煮一碗肉丝面，二十五块钱，贵得离谱，店老板自认为已经多给了我很多面，其实依旧是一小碗。为了避免昨天断粮的悲剧再次重演，出发前我买了几袋饼干。在这座海拔三千七百多米的小村落里，清晨的寒霜覆盖了我放在室外的行李上，屋檐融化的霜露在滴滴答答的流着，像是在哭泣。寒冷如同隆冬，水龙头里的水冰冷刺骨。这些村落是新建的，政府出一半资金，当地人出一半，黄色的房子很宽敞，室内都保持着藏式的装饰，因为是新建的村落，村民也都搬进去不久，所以这里没有浓浓的酥油味和牦牛的腥臊恶臭味。处在雄珠拉垭口下的这个小村子是丙察察路线上的一个重要的驿站，所以这里虽然只有十几家小房子，却也凛然一幅旅游小镇的模样。家家户户都是小旅馆和小餐馆。
　　我等到阳光已经有足够的热量来驱散寒冷的时候才出发的。高原的阳光总是炙热的，哪怕在极低的气温下，只要沐浴着阳光，便会周身生满暖意，而背阴的树荫下却依旧保持着清冷。目若村地处于山谷之中，出门便是上坡，落石凌乱地铺满道路，那些细碎的石子依旧哗哗啦啦地滚落着，升起一阵阵尘埃。辽阔的远方一片荒凉，这里尚处于冬季，草木尚未返青，一片枯黄的色泽，只有高山柏粗大的身姿保守着灰暗的绿色，矗立在路边。
　　翻过一段盘山公路，进入了一片山谷林海，叫做日东林海。密集的高山柏从山谷两旁雪山下延伸到山谷中的溪水边，有雪山和松柏林海的风景都不会太差，那种美，是大自然最别出心裁的伟大作品。是柔软和坚硬，荒凉和富饶，博大与微小，细腻与粗犷，纯粹与简约最完美的结合。是最能诠释大自然野性之美的手笔。丛林疏漏的地方是一片枯黄的草原，草原上一栋栋陈旧古朴的小木屋像蓝色的蘑菇，屋门锁着，不见人迹，只有几头牛马，在村落附近悠闲的觅食草料。
　　走出林海便是高原草场，枯黄成了主色调。高原土层薄弱，从路边裸露的地方可以看到，那些薄薄的土层下便是散碎的石头，圆润的鹅卵石向世人展示着曾经的汪洋大海怎样隆起成这一片高原。以前在喜马拉雅山脉的白坝村的时候，很多当地人向顾客展示推销他们在山上拣的远古鱼类和三叶虫的化石。
　　在昌拉垭口下有一滩很小的湖水，湖呈心形，故而又称之为心湖，湖水深浅不一，湖心是深绿色，这绿由内而外慢慢变淡，边缘是清澈的白。通往垭口的路依旧左冲右突，七转八折。越向上，雪越多，也越洁白。天空蓝得有些虚幻，仿佛这是一面经过特效处理的幕布。白云轻飘飘地浮在蓝天上，像是一片片白帆飘动在蔚蓝澄澈的海洋中。
　　垭口的风依旧很大，但是有阳光照耀着，并不觉得冷。我停下来拍照打卡，毕竟这是我新结识的一座垭口。吃饼干的时候，风把饼干袋子吹走了，我像个傻子一样追着饼干袋子奔跑，好不容易才从风中夺回。不一会儿垭口来了辆中巴车，车上下来一群老年人，我本想把靠在垭口树立的标示牌下的单车推走，可是他们看到我后，有几个老人要同我合影，把我当成了这座垭口风景的一部分，一个别出心裁的拍照道具。还没等我把口中的饼干嚼碎咽下去，他们就拉着我拍了起来。
　　离开垭口依旧是一段漫长的下坡，曾经雪崩留下的痕迹定格在了路边。道路比起前几天好了许多，只是那一段段不知怎么形成的减速带般的搓衣板路依旧能够把人颠到眼睛都无法聚焦。下到山谷，又是满目黑黄的色彩，一条通往吉太村的乡道却是漆黑崭新的柏油路，而这G219国道却如此残破。一路翻山越岭，走进嘎达河谷。这时我单车前轮的内胎破了，好在这里离溪流很近，补胎容易，加上又是下午三四点钟，时间充足，所以爆胎也不使人烦恼。有时我总觉得我这辆单车是有灵性的，它的每一次爆胎总在适当的时候，从来没有在我心急火燎赶路的深夜，或者在看不到水源的垭口爆胎，这让我很是感激。我停下来补胎的时候，有辆自驾的SUV在我身边停了停，问我需不需要帮助，这让我大是感动，我总是那么容易被感动，哪怕仅仅是一句充满善意的问候，也足以在我这颗敏感而又多情的内心里唤醒阵阵情感上的波动。我并不需要什么帮助，便谢过他们，继续手上的工作。不一会儿，又来了一辆车，停在了我前面，一位女士走来和我聊天，她四十岁上下，语气中似乎有一种忧郁文艺的气息。接着车上又下来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风很大，不一会儿那个男人催促声中他们离开了。我补好车胎走不多远，到了嘎达村。
　　这依旧是个新建的村落，黄色小屋分散在路边，大多数房子都没有人居住。我沿路看了看，想找个商店买桶泡面，一不小心就走出了村子，想着接下来又要翻山越岭，就折回村里，找了家开门的商店。屋内有三个藏族人，两个男人和我一样，也是来买泡面吃的，一个女人是老板。在藏区，很难分辨他们的年纪，女老板也许二十多岁，也许三十多岁，她们的容貌像这片高原一样，把他们的年纪隐藏了起来。我买了泡面，顺便把手机和电脑放在她家充电。和她的闲聊中得知，她们这个村子里现在只有两家人搬来了，大多数人都还居住在原来的旧村落里。她说她在阿里做生意待过四年，在冈仁波齐转了二十五圈，她说她们这里现在还是冬季，七八月份的时候满山的青草和野花，十分美丽。那两个藏族人走后，她说藏族人不讲究卫生，垃圾都是随处乱丢，所以每次她们藏族来这里吃东西后，到处都是垃圾，汉族人都会把垃圾整理在一块儿，她收拾起来方便。她又说这个新村子里没有通电，她家的电是自己建的小型水力发电站。还闲聊了些其他的，她们住在这个杳无人迹的村落里也很无聊孤独，加上年轻，心中没有老年人的那种死水般的沉寂和对佛教虔诚的信仰，所以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抵触这种高原生活的。她说她们这里没有虫草，挖虫草要走很远，很累，所以她们并不挖虫草，但是她们这里的牦牛很多，一般人家都拥有着一百多头牦牛，她家有一百五十多头，最多的人家有一百八十多头，有时候觉得坐拥一百多头牦牛的家庭已经很富裕了，然而在这个物质匮乏的世界，他们的生活方式在我们看来依旧是清苦的。
　　吃过泡面已经五点多了，如果我不再继续出发，那么这段旅途将是轻松的，但是我内心里有种鬼使神差的冲动让我想要在一天之中翻越两座垭口，于是我便离开嘎达村，继续前行。天空中乌云密布，西藏的乌云和别处不同，这种乌云也有几分清透，盖在整个头顶上，像一顶巨大的清罗伞。而远处依旧有蔚蓝的天空在乌云四周。雪飘落了下来，细碎的雪粒斜斜地飘落在身上，而阳光也冲破西边的乌云，照耀了下来。我走在路上，雪和阳光同时落在身上，画面非常奇特，这雪仿佛从远处的雪山上吹来的。
　　不久雪停了，阳光慢慢也被乌云收纳了起来。我在路上碰到了骑行中国的甘肃小兄弟，他从甘肃出发，走青藏线入拉萨，又走川藏线从然乌湖转道丙察察，我们在微信上已经认识，此刻终于在途中相见。他晒成了酱紫色，精神却很好，计划用一年的时间环中国。短暂相会之后，我们便转身走进不同的方向。我开始翻越益秀拉垭口漫长的环山公路。
　　天色渐暗，我取下眼镜，阳光被雪山阻挡，只留下一片阴冷的暮色给我。四周依旧荒凉空旷，除了一条破旧的公路，鲜有人类文明留下的痕迹。雪山高高在上，仿佛在凝视着我这个孤身行走在它的国度的旅人。路上车流稀少，但是每每有车经过，就会卷起一片黄色的尘埃，纵然用魔术头巾捂着耳鼻，依旧能够呼吸到空气里尘埃干燥的气味，所以这时我并不喜欢有车经过我的身边。当我才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太阳已经舍我而去，只留下我独自走在落日的余晖中。晚霞出现了，在洁白的雪山背后留下一抹红色的影子。红霞退后，黑夜降临，只有雪山散发着白光，那些没有雪的向阳山峦上一片混黑。此刻我有些紧张，但故作镇定，已经无路可退，沿途荒凉寒冷，无处容身，除了继续前行，别无选择。
　　在黑暗完全笼罩这片高原的时候，我抵达了益秀拉垭口，黑黢黢的天空中星星在眨着眼睛，垭口风很大，很黑，我想要和垭口的标示牌合照，手机拿出来就因寒冷而关机，另一个手机在黑暗中什么都拍不到，只好作罢，开始下山。走出垭口来到山的另一面，这边背阴，积雪遍地，散发着白森森的光，路边雪墙一米多高，路上没有积雪，却有雪水流过。洁白的雪在夜色中美极了，这一刻我忘记了害怕和寒冷，只是后悔自己在夜晚造访，错失了拍照的机会。走不多久，冷得实在受不了，我停下车子，在黑暗中加了条裤子和毛衣，继续行走，道路坑坑洼洼，颠颠簸簸，这时我已经忘记了错失美景的遗憾，心中对荒野的恐惧和对车轮可能在黑夜里爆胎的担忧袭来，我忐忑不安，手指冰冷麻木，疼痛初时入骨，渐渐的连疼痛都感知不到了，仿佛双手的十指已经不存在了。
　　当走出雪光照亮的夜色，天地间就只剩下至纯至洁的黑暗了，这没有任何人类灯火的黑，竟然在我恐慌的内心里生出了一种美的感受。除了我单车上的灯光，只有漫天的星光，夜空美的极致，美的圣洁。我从记忆里翻越，也不曾找到如此美丽的夜空，原始而纯洁。明亮的星星和黑暗的天空，仿佛拥有魔法的神力，像童话般诗意。灯光只能照亮眼前几米的道路，我完全容身于黑暗之中，无论往哪个方向看去，都是黑暗的世界。走在这一片至纯至黑的夜色中，我才明白什么是黑暗，这一片充满魅惑的夜色让人在恐惧中感受到了一种古老的力量，仿佛那透过星光的黑暗中，我们祖先的灵魂在借助夜风低语，告诉我们大自然的伟大而不可亵渎的神圣！现在生长在城镇的孩子啊！也许他们的一生之中，都不会见到真正的夜晚，不会明白我们流淌着的血液里为何总是保留着祖先对黑暗最原始的畏惧！此刻，我多希望眼前能有一盏人类的光亮着，那光将会带给我无限的安全感和勇气。然而，只有寂静的黑暗在吞噬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失去了勇气，想要丢下车子搭车下山。但是又有一种疯狂的兴奋感在心头怂恿着我走下去，我不知道这是勇气还是疯狂，是无知还是无畏。我内心越恐惧，灵魂就越兴奋，想要战胜这恐惧的内心。最让我担心的无非是遇到野兽，狼或者熊，在这些黑夜的捕食者面前，我大概就是一顿百十来斤的人肉外卖。好在黑暗中我什么都看不见，黑暗虽然为我营造了一个恐怖的氛围，同时也阻挡了我见到不该见到的东西。
　　路上满是落石，特别是拐弯处，有时堆满大大小小的落石，让人误以为道路就此中断。有一段时间，也许是十几分钟，我回头看到了一辆车的灯光在身后亮起，心中安定了许多，因为这是人类，是我的同胞，此刻就算遇到野狼，心理上也有了一种依靠。但是它很快就超过了我，黑暗的世界里又只剩下我这一个人类了。我手指完全麻木，靠着本能来捏刹车，想要变速的时候，发现手指完全无法弯曲，也使不出力量，当我想打开另一支手电照照路边是一片什么环境，有没有一些护林员的小木屋时，手指完全无法按动手电开关，我只能用嘴打开手电，然而手电的光照进黑暗中，瞬间被黑暗吞噬，依旧什么都看不见。
　　后来终于看到了路下的灯光，这时我心稍安，然而那光仿佛在深渊里凝视着我，我不停的在左冲右突的之字形道路上行驶，却始终无法抵挡那几盏灯光，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那灯光只是一片海市蜃楼的幻觉，又像是聊斋故事里山魈狐魅的狂欢。只是时而抬头看着美丽的星空，才觉得此行也并未一无所获，这美丽的星空不就是大自然对我的恩惠和指引吗？但是我一个疏忽，差点摔进路边碎石沟里，好在及时捏住了刹车。只能收摄心神，专心骑车。
　　终于经历了两个多小时的夜路之后，我抵达这个路口村落。零散的几户人家里也有个小旅馆，寒冷使我不再坚持露营，便住进了臧家的小木屋，木屋里一张破旧的床，一个没有篝火的火塘，一些散乱的杂物，屋子很宽，木质地板很脏，四周木板墙面的缝隙用白色塑料薄膜蒙着，风吹动薄膜，沙沙作响，像是有老鼠夜行。我安顿好一切，站在夜空下，那美使人流泪。
　　住宿费四十，我去付钱时，店主人家炉子里火烧得正旺，屋内暖烘烘的，一个男人斜卧在长榻上喝着酥油茶，看着手机，身材魁梧健硕，女人坐在椅子上，也在看手机。我付过钱，坐在炉火旁，喝着茶，问他们这里有没有狼之类的野兽，男人说这边狼非常多， 听了这话，虽然此刻已经坐在了炉火前，我依旧心有余悸。他没说具体时间，只说前一段时间，有四匹狼咬死了牧民的一头牦牛，还说这里有很多黑色的小熊。听了他的话，我庆幸自己的好运气，没有让我在黑暗中遇到这些可怕的捕食者，也庆幸我的单车一直保持着完好的状态，送我下山。
　　火炉边坐了一会儿，我告别他们，重新走进夜空下，想要拿出相机拍下这些美丽的星空，然而，未能如愿，那种黑暗中闪耀着明亮星光的美，是无法被捕捉到照片里的。虽然有很多关于星空的照片，但是那些色彩斑斓的虚构星空，只是人类自己想象的世界。我们人眼可见的夜空，不知道要比那些摄影作品要美多少光年，因为它的美是真实的，有生命 ，充满信仰和未知的。那里拥有着一个更加广阔的想象世界。有最纯的黑暗和最纯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