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太老爷子

　　#2021生机大会#
　　玉老爷子
　　1911年，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党人在武昌起义，推翻了统治中国长达200余年的满清王朝。
　　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孙中山任临时大总统。一面五色旗飘荡在民主中国的上空。
　　红、黄、蓝、白、黑，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
　　（一）
　　1925年的民国，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远在千里之外的赵家沟里，清晨的白雾还未散去，一个胖胖的太阳便挂在了天上。太阳隔着一层薄纱看上去粉嫩嫩的。
　　在村中央的土丘上，一个破败的土屋沐浴在朦胧的阳光下，屋檐上垂下的缕缕黑色的稻草上挂满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吱呀＂一声，一面土墙上开了一个洞。门不像门，墙不像墙。紧接着，一个皮球状的物体从洞里费力地挤出，是个男人。他摇摇晃晃地走向了屋前院中央早以准备好的太师椅，一屁股坐下，对着太阳打了个哈欠。太阳，在这时也适宜的从雾中挣脱了出来。
　　男人刚坐下了不久，还未享受这片刻的阳光，一个声音便不适宜的响了起来：＂爷！爷！＂
　　男人有些不悦，答道：＂我在着呢！＂
　　紧接着，一个大胖小子从不远处的土路上跑来。远看上去，活像一个肉团子。小子看见了爷爷，胖胖脸上的酱紫色终于随着＂哇！＂的一声有所褪去。
　　＂爷，他们又欺负我！＂
　　＂笨！你不会揍他们？白把你养的这么胖！＂老头子眼一瞪，眉毛向上一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呜——我，我打不他们，他们人多！＂大胖小子有些委屈。
　　＂看看你那副熊样！怎么和你爹一个样，我们祖上可是——唉！＂
　　院子里安静了下来，太阳将院子里照得暖洋洋的。大胖小子低着头站在爷爷的面前，玩着手。老头的目光越过了面前的大胖小子，看着远处的炊烟。炊烟下的房子显得格外得漂亮。
　　＂怎么和你爹一个样！＂老头忽然说道。
　　＂啥？＂大胖小子抬起了头。
　　老头没理他，慢慢地站起了身，背着手，摇摇晃晃地向屋里走去。
　　＂回家做晌午饭吧。＂
　　＂啥？＂小子有些吃惊地望着爷爷的背影，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这么轻易地混过关了？
　　＂回家吃饭！你没听见？＂
　　＂哦，哦！＂大胖小子乐呵呵地抱着太师椅，屁颠屁颠地跟在爷爷的身后。
　　＂爷，今天想吃啥？＂
　　＂有啥，就吃啥。＂
　　（二）
　　老头姓玉，单字太。祖上是满清正白旗人，曾是一位清军将领，虽然只是一名带领三百多人的牛录额真。跟着爱新觉罗家族一路打入了关内。他战功赫赫，本可以跟着万岁爷光宗耀祖，但他放弃了。打累了，心也累了。于是便带着家眷来到这个小山沟里扎根，过上属于自己的太平生活。玉太，是他的第十四代。而那个大胖小子叫玉平，是他的第十六代。
　　玉老爷子虎着脸放下了碗筷，玉平忙双手接过，放在一边的盆中，然后再拿起一条黑糊糊的抹布，麻利地擦起桌子。过一会儿，玉平收拾完毕，恭敬地为爷爷倒上一杯水，然后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爷爷面前，仰着头，大气不敢出一下。因为，老爷子要开始训话了。
　　玉太喜欢这种感觉。
　　看了一眼下面的孙子，玉老爷子端起了茶杯抿了一小口，润了润嗓子，然后再小心地将茶杯放下。这是他们家为数不多的几件值钱的家当了。
　　＂咳！＂
　　玉平忙打起了精神，坐直了身子，目不转睛地望着爷爷。
　　＂唉，这年头活着不容易啊！平，你知道吧？＂小子忙点了点头。＂你知道个屁！＂玉老爷子眼一瞪，玉平又焉了下去。
　　＂说吧，今天是怎么回事？＂
　　＂他们，他们欺负人！他们说我们旗人的坏话！＂玉平那本不再红的脸又一次涨了起来。
　　玉老爷子看了一眼孙子，端起了茶杯又抿了一口，喳了喳嘴，小心地放下，叹了口气，说：＂平，今天这事就算了吧。＂＂啥！＂玉平瞪大了小眼，他怎么也不相信这话是从爷爷嘴里说出来的，他一向是得理不饶人的。玉老爷子又叹了口气，道：＂现在，我们家已经不如从前了。大清国灭亡了，我们的根也就断了，现在已经是民国的时代了，不再是我们的了。算了，你还小，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不过，一定要记住，以后少惹事了！你爹死的早，我不想我们家没有后，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了。＂玉老爷子说罢便看向了屋外，透过那洞，远处的房子显得格外得漂亮。
　　屋内静了，好半晌，玉平才小声地说道：＂爷，给我讲讲在们家的事吧。＂说吧，一脸紧张地望着爷爷。
　　＂要记住，咱们祖上是个牛录！要记住，我们家的荣耀！＂玉老爷子忽然大吼一声，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脸涨的通红。
　　玉平吓了一跳！
　　（三）
　　玉平他爹死的早，然而玉平他娘生下了玉平后便被玉老爷子赶出了门。理由是：我们家什么都没了，你跟着我们再受累，赶快找个人家再嫁了吧。
　　玉老爷子还是挺开明的，毕竟不是汉人。不过，真的是不是这么一回事，谁也不知道。就这样，玉家只剩下了祖孙两人。
　　这是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也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书生的义气，挥斥方遒。和平与战争并存。封建王朝灭亡了，大小军阀也如雨后的春笋般冒了出来。今天你打我，明天我灭你，没完没了。出现了众多的枭雄，但也陨落了一批又一批本可以日后上战场抗日的爱国英雄。
　　由于早先埋下的祸根，国民党内部的分歧终于以武力来解决。1930年，中原大战打响了。战争波及了二十几个省及地区，也波及到了赵家沟。为了躲避战争，玉老爷子带着玉平跟着赵家沟的人开始了逃难。
　　……
　　一队队的士兵从土路上走过，留下了漫天飞舞的尘土。
　　士兵们走后过了一会儿，路边一团不起眼的杂草丛像是再次拥有了生机，快速地生长起来。先是出来了一个圆圆的东西，紧接着，又出来了个身子。是个人。人四处扫了一下，发现四周没有危险，才扭身对小声地对身后说道：＂爷，没事了，出来吧。＂刚说完，便像一个肉团似得弹向了路的另一边。
　　＂爷，你推我干什么？＂玉平有些委屈地问道。
　　＂叫你小心，你怎么回事？我就你这么一个孙子，要是你……＂
　　＂我知道了！＂小子有些不耐烦。
　　玉老爷子眼一瞪，＂你还敢顶嘴！＂说着，手一扬，欲要打下。
　　＂爷！他们又回来了！＂玉老爷子一听，像个兔子似得忙往草坑里跳，
　　＂哈！哈！哈！＂玉平看到了爷爷的囧状，笑了起来。
　　玉老爷子明白了过来，上来便一个嘴巴子。玉平转了一圈，倒了下去。不过，马上又跳了起来。手往前一放，头一低，老老实实地站在玉老爷子面前。
　　他知道，爷爷生气了。
　　（四）
　　＂快！打开包袱看看，东西有没有事，要是掉了一块，我拔了你的皮！＂
　　＂爷，放心吧，我招呼着呢。＂玉平边说边摘下身上的包袱，放在地上。
　　包袱很厚，一层包着一层。到了最后，连玉平也不知道自己解开了多少层，直到一个火红的新绸出现在眼前。
　　玉平甩了甩自己那胖乎乎的手腕。玉老爷子一把推开孙子，小心翼翼地解开了火红的新绸。
　　一件白色的皮革，是满洲八旗正白旗头盔上的一块白布。不知道有多少年了，皮革早已破损，上面的钉子锈迹斑斑，在阳光下，再也闪不出光彩。
　　老爷子小心地捧着，端详了一会儿，便再次放回包好。一层层的布再一次将其掩盖。玉平看得眼有些发红，爷爷从来没有这么对待过自己。
　　＂爷，家里有那么多值钱的东西，为啥只带它？＂
　　＂屁话！这是咱们家的宝贝，咱们家的荣耀!＂玉老爷子边训孙子边扭头去看那个早已消失在了天边有些痞气的兵长，一脸不屑。
　　＂想当年，我们家祖上比你强多了，他是个牛录……＂
　　＂爷，啥是牛录？＂
　　＂这都不懂。八旗军中一个很威风的官……别为这么多了，快走！＂
　　一个大皮球带着一个肉团子，向远方逃去。
　　夕阳下，如血。
　　（五）
　　战争，带给极少数人的是满足，但，带给更多人的是伤痛。很多人丧生了。一将成名，万骨枯。
　　远方的枪炮声隐隐可听。天灰蒙蒙的，太阳透过一层灰幕照亮了大地。大地上黑一块，黄一块的，像是得了牛皮癣。寒风呼啸着，带来了冷，也带来了刺骨的寒。
　　一群人从这黑黄交错的土地上走过，弓着腰，低着头，缩着脖子。玉老爷子和孙子走在这人群中间，做着和别人同样的动作。
　　老头紧紧地抱着怀，包袱放在了怀中。
　　头顶的飞机嗡嗡而过，像只巨大的绿头苍蝇。但并没有引起人群的骚动，每天十几次甚至更多的飞机让他们早已习惯。他们知道，飞机是不会炸他们的；他们知道，炸弹要比他们的命值钱。
　　＂爷！爷！＂玉平在玉老爷子的身后小声地喊道。
　　＂啥事？＂
　　＂我饿了……＂寒风将声音刮向了身后。
　　＂啥？大点声！＂
　　＂我饿了！＂
　　＂没用！不是刚吃过吗？＂玉老爷子头也不回，手臂轮了一圈，正好打在孙子的脑瓜上。
　　＂爷，那是昨天的事了，过了好长时间了，而且中间你还比我……＂玉平捂着头，委屈地辩解道。
　　＂咦？走吧，我们去找吃的，等会儿再追上这些人。唉，好不容易才抢到这么好的一个位。熊孩子，中什么用！唉，好歹咱家祖上也是个大官啊，现在……＂最后那一句，只有玉老爷子自己听得到。爷爷领着孙子不舍得挤出人群，空位迅速的被后面的人补上了。
　　十月的寒风呼啸着，它发现了爷孙俩人。爷孙俩不禁打了个冷颤。寒冷，也引起玉老爷子的饥饿感。
　　举目望去，荒芜的旷野上，那有什么吃的。最多只不过是那黄色的杂草和路边时而可见的饿死的尸体。
　　＂爷，前面有个小水洼！＂玉平发现了新大陆。
　　玉老爷子扭头一看，果然，前面几步远有一个小水洼，在光的反射下，如一面镜子。水还算清澈，隐约之中，似乎可见几条拇指大的小鱼来回游动。
　　老头眼中发着光，忙招呼道：＂平，快拿个家什我们今天喝鱼汤！＂
　　＂爷，我们有家什，只有一个包袱，我们已经好多天没吃过热的东西了！＂玉平眼中也发着光，但头脑还算清醒。
　　＂我刚才看见来时的路边有个死人，他身上应该有货。＂
　　＂爷，我饿！＂玉平带着哭腔，＂给我留点中不？你都吃过一顿了！＂
　　玉老爷子顿时火气，对着玉平连踢带踹，嘴里吼道：＂王八羔子，快去！＂
　　玉平被撵走了。老头眼中冒着绿光，扑倒在了水洼边，看着眼前明晃晃的水洼。灰幕般的天空渐渐变得透明。玉老爷子忽然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盯上了自己，忙抬头一看，一道柔和的阳光落在了眼上。不刺眼也不热，只是无尽的血红。
　　哦，原来这么长时间了，平怎么还不回来。
　　＂平！平！＂玉老爷子的声音在无人烟的旷野上回荡。回应的，只有那远方隐隐可听的枪炮声。
　　＂小兔崽子，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不等了。＂玉老爷子一手向前伸，一脚往后蹬，一张胖胖的大脸涨的通红。有些吃力，手太短了，坑太深了。
　　老爷子吃力地够着，嘴里不由得呐呐道：＂好歹我们家祖上是个牛录！＂
　　＂砰!＂一声枪响，清脆，如爆竹般，回彻在天际。玉老爷子一惊，一骨碌爬了起来，警觉地四处张望。是谁？是谁在开枪？老头眯着那双小眼，四处打量着。
　　＂兵来了！兵来了！＂远方跑来了一群人，好像是是刚才那群人。枪声在他们的身后一声接着一声。
　　玉老爷子忙弹起身子，兵来了，那就快跑吧！迈着那双短腿，抱着包袱，摇摇晃晃的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枪声在身后不紧不慢地响着，似乎在催促着，不时夹杂着孩子的哭声和女人的尖叫声。玉老爷子没命地跑着，怀中紧紧地抱着包袱。
　　不知过了多久，后面的声音渐渐地消失了。玉老爷子停了下来，喘着粗气，弓着腰像个虾米，豆大的汗珠像瀑布般顺着头梢滴下。好久没这么慌张过了，那时应该是和平这么大吧？他们没追来吧？玉老爷子边扭头便向前走。忽然，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不稳，摔在了地上。什么东西？软乎乎的，好像是个小孩。先别管这些了，看看后面的人追来没有。
　　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砰！＂一声枪响，玉老爷子感觉自己像是撞上了一头发怒的公牛，又一次仰面，再次倒在了软乎乎的东西上。
　　（六）
　　感觉生命像是流水一般流逝着，眼皮格外的沉重，视线有些模糊了。好想睡觉，好冷，好疼。平，你在哪？爷爷要睡觉了，被子呢？小兔崽子，又不听话，看我怎么收拾你。
　　忽然，玉老爷子看见几个人影走了过来，老爷子努力的正开着双眼。不是平，哦，原来我不在家里，哦，我想起来了。
　　一个人蹲下，在老爷子身上摸索了一番，然后站起了身，对同伴说：＂又是一个穷光蛋。＂玉老爷子听出来了话音，那是自己的家乡话。
　　太阳在空中半死不活的挂着，终于要落山了。最后一缕阳光洒在了玉老爷子和他身下那小小的身子上，照的他们红艳艳的。
　　玉老爷子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笑了，得意的笑了。
　　幸好包袱还在。
　　我家祖上是个牛录。
　　一望无边的旷野上，又多了两袋肥料。
　　夕阳下，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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