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南京市私立青年会中学来了一个特殊的求职人员,她梳着半长不短的黑发,一半的头发被扎在脑后,身材苗条,神色坚定。 来人在求职简历上亲笔书写下"聂华苓,女,湖北应山,二十四岁"。 此人正是刚刚毕业的聂华苓,她刚走出国立中央大学的校门,希望能够在这所中学当一名英文教师。 好在,她的专业知识扎实,素质极高,南京青年会中学决定聘请她作为初三、高一和高三的英文教师,每月工资82元。 在那个动乱的年代,能够谋得一份稳定的工作,且工资还算不错,这已经算得上很难得了。 聂华苓心满意足,她兢兢业业工作、教书,偶尔写作,每日生活充实而又快乐。 但是世事难料,1948年11月底平津战役打响。 远在北平的恋人写信,希望她能够与自己在北平成婚。聂华苓不得不放弃现有的工作,孤身一人远上北平。 坐在南京飞往北平的航班上,聂华苓看着空落落的机舱,这是南京和北平之间最后的一架飞机,而自己也是这飞机上惟一一个乘客。 何其特殊,又何其悲凉。 聂华苓觉得这一幕是如此的熟悉,就像是幼时自己孤身一人离开三斗坪,只是如今背后少了母亲的目光相送。 1936年大年初三,11岁的聂华苓一如往常打算跟着母亲走亲访友。 但是今日的母亲却不同以往,她没有做好精致打扮,也没有收拾好随身背包准备出门打牌。 母亲呆愣愣地坐在椅子上,聂华苓小心翼翼走近,看见母亲满是泪水和迷茫的脸。 "爸爸走了。"母亲没有多说,她只是抱紧了小小的聂华苓,好像抱紧了自己仅剩的希望。 聂家是一个庞大而又复杂的家庭,聂华苓的父亲名为聂怒夫,是吴佩孚手下的一员大将。家中有两房妻子,而聂华苓的母亲则是他的第二房太太。 这个名声并不好听,聂怒夫的原配夫人视二房如眼中钉,而其生下的孩子们更是十分痛恨聂华苓母子几人,家里就连下人都看不起这个女人。 可是聂华苓母亲何其无辜,她本想嫁给一个如意郎君,却被媒人和聂怒夫欺骗,直到大女儿聂华苓七个月大的时候,她才得知自己的丈夫早有一房太太,也早就有了孩子。 木已成舟,为了孩子,她也只能把痛苦混着血泪咽进肚子里,做别人眼里无能而又卑劣的二房太太。 图 | 聂华苓年轻的母亲,是一位温和得体的知识分子 这一天,家里的顶梁柱也是家里核心的聂怒夫身死异地他乡,这个家的矛盾便再也盖不住了。 在父亲死后,聂华苓眼见平日便对自己横眉竖眼的人,如今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聂怒夫的两个夫人互不相让,而聂华苓同父异母的哥哥们更是处处苛责他们,母亲时常会和那些人吵架。 聂家陷入了一场复杂的家庭纷争之中。 1938年,日军逼入武汉。 而住在汉口租界的聂家亲友们纷纷逃难,这场理不清的家庭纷争才算终止。 聂华苓的母亲带着四个儿女沿着长江逆流而上,一路艰辛逃到了三斗坪。 那里有母亲的家人,也有平静无波、远离尘世喧嚣的环境。 聂华苓初来乍到,本有些不太适应,但是却在这种平静的抚慰之下渐渐敞开心怀。如果要说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聂华苓必然会想到三斗坪。 但是这种快乐太短暂了,三斗坪没有学校,而母亲又坚持要让女儿继续念书。 为了聂华苓的未来,母亲将她送往湖北省立联合女子中学。 临走的那天,母亲一个人立在江边,聂华苓哭得不能自已。 母亲为她擦干眼泪,也擦掉自己脸上的泪水,她一脸坚定,"妈又何尝舍得你?不舍也要舍,我就靠你们以后为我扬眉吐气了。" 聂华苓背负了这句话一辈子,每每想要懈怠之时,母亲的声音就会在她的耳边回响,终其一生,难以忘记… 那天,母亲在江边遥遥相送,聂华苓孤身一人坐上小火轮,翻山越岭去上学。从那时候开始,她的人生就一直在流浪。 图 | 幼年的聂华苓 因为战火,湖北联合中学也在四处流亡,聂华苓成了流亡学生。 她感觉自己一直被命运裹挟着推动前进,挣脱不得、又无法停止,只能一直不停向前奔跑。 初中毕业后,聂华苓和同学约好要去重庆考国立高中。 他们一行三人,搭乘木炭车一路向重庆前行。但是路途艰险,战争、动乱、强盗.....随处可见,她们几乎是一步一个坎。 不幸的是,盘缠也用光了。 三个人在路途中央进退维谷,退不得又进不了。 这时候聂华苓遇到了一个身穿军装的中年男人,她本来十分警惕,没想到那个男人竟然是父亲的同学。 路遇贵人,聂华苓的这段求学之路总算是有惊无险。 她想,自己走过那么多的路,遇到了那么多的危险,似乎总是有人能够在关键时刻帮助自己。 父亲同学的帮助,给她动乱不安的人生留下一抹温暖。 高中毕业后,聂华苓被保送进西南联大,后又通过自己的努力考入中央大学。 那段日子很苦,在战火连天之中,能有一个读书的地方就不错了,吃得好不好、又能不能吃饱已经不是聂华苓能思考的问题了。 但即便如此,在贫瘠的日子里,她的生活也开出了幸福的花朵。 在学校里,青春美丽的聂华苓和高大帅气的王正路相爱了。二人才貌相当,同是中央大学的学生,在一起有无数的话可说,又有无数的情可谈。 王正路为人正直,又有才学,甚至就连外表都是那么地好看。 聂华苓的妹妹见了姐姐的爱人,还小声和聂华苓说:"他比你长得都漂亮。" 聂华苓笑了笑,心里满是对未来的无限向往。 1948年大学毕业后,王正路回到远在北平的家里,而聂华苓则在南京求职。 回到家的王正路与父母商量好婚事,又正好赶上平津战役爆发,便给恋人写信让她来到北平,既是避难、也是完婚。 聂华苓便就此离开南京,坐飞机去往北平。 1948年12月,北平围城开始。 在一片炮火之中,聂华苓成为了王正路的新娘。穿着新嫁衣的那天,她想象着未来的一切,用自己贫瘠的经历去描绘"妻子"这个身份。 图 | 聂华苓与丈夫王正路 可是结婚之后的生活却如同囚牢。 王家是三世同堂的北方大家庭,王正路还有一个哥哥。聂华苓嫁过去之后既要照顾自己的丈夫,还要照顾家里的老太太和长嫂。 她循规蹈矩地学着嫂子的模样,做好封建家庭的媳妇。 每日一大早就要请安、伺候婆婆,还要收拾好家里大大小小的琐碎事。 即便如此,聂华苓作为接受过先进教育、先进知识的独立女性,在王家总是会费力不讨好。 如果说这个家里的规矩让聂华苓感到窒息,那么来自丈夫的不理解和斥责则让她绝望。 一日,家里来了客人,聂华苓小心谨慎地问好、奉茶、敬烟。做完一切之后,劳累不已的她便找了个边缘的椅子坐下。 没想到王正路却脸色大变,把她拉回房间,并大声斥责:"你为什不守规矩?" 聂华苓不解,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竟然在长辈面前坐下,你知不知道男人可以坐,女人必须站着!" 聂华苓不敢置信,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屈辱,这一刻,她只想要回家。可是北平被围,她与自己的家人早已断了联系,回家又能到哪里去呢? 天地之大,却无处容身。 1949年3月,局势渐渐明朗。王正路和聂华苓乔装打扮返回到武汉,聂华苓也终于见到许久未见的母亲。 她几乎是扑到了母亲的怀里,久别重逢,母女二人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都混着眼泪,融化在了这个拥抱里。 因为王正路的主张,聂华苓又带着母亲和两个年幼的弟妹前往台北。 到达台北的那天,台风呼啸着席卷这片土地,好像知道聂华苓在这片土地上难以平静的未来,于是这里便释放出最恶劣的天气迎接这个迷茫的女人。 初来乍到,聂华苓急需一份工作养家。经过多方打听,她知道胡适任发行人的杂志《自由中国》即将出版,需要一个管理文稿的助手。 聂华苓在大学的时候就发表过文章,胡适又是她的偶像,朋友便帮她给杂志写了推荐信,杂志的主办人雷震很欣赏聂华苓,于是聂华苓就留在杂志社里担任文艺编辑。 闲暇时候,她还会发表一些作品。作为杂志社编委会唯一的女性,也是最年轻的编辑,聂华苓的才华收到了很多人的赏识,也结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好友。 可是当女儿出生后,杂志社的工资根本不足以养活全家。聂华苓还要在晚上去补习班教课来贴补家用。 生活上的辛苦让聂华苓感觉到的只是疲惫,这种疲惫只要好好睡一觉就可以缓解。可是精神上的孤独却让她无力,而且一直伴随着她、折磨着她,让聂华苓痛苦不堪。 丈夫王正路的封建传统刻在了骨子里,他无法忍受聂华苓的抛头露面,无法忍受聂华苓和杂志社众多男编辑的相处。 对于王正路来说,聂华苓就是一个不守规矩、不守妇道,一点儿也不合格的妻子。 而对聂华苓来说,王正路简直不可理喻。 夫妻二人经常吵架,声音都会传到隔壁去。 同在杂志社工作的编辑殷海光就住在隔壁,听着他们夫妻二人的吵架声越来越生气。第二日还找到聂华苓的母亲,"应该离婚呀!"他生气地道。 聂华苓的母亲叹口气,"那怎么行,还有孩子呀!" 聂华苓在台北本就觉得自己作为"外乡人"不属于这片土地,如今婚姻的种种更是让她连笑都笑不出。 那段日子里,她觉得自己"就是笑,也是黯然的" 好在还有杂志社的大家,还有聂华苓自己志同道合的朋友们。 图 | 左一林海音,中间聂华苓 在台北,聂华苓就像是流浪旅途中被风吹日晒浇灌的蔷薇,美丽而又倔强。在不幸之中傲然挺立,很多时候她面临的事情和经历,会让人忘记她还是一个27岁的小姑娘 1952年,胡适从美国来到台湾,为了迎接他的到来,雷震提前安排聂华苓代表大家献花。 聂华苓很不满,胡适在之前因为《自由中国》发表的一篇社论而辞去了发行人的名义,聂华苓觉得胡适是想要故意摆脱杂志的麻烦事,避免惹祸上身,因此,对胡适有了意见。 面对雷震的这番安排,聂华苓写了个字条放在对方的桌子上:"请您饶了我吧。" 干干脆脆把事情推脱了。 那天晚上,雷震请胡适和杂志社的所有人吃饭。聂华苓推脱不下,只能忐忑不安地前往雷震家。 一进门就见雷震拿着她写的那张字条,大家正在传着看。 见到聂华苓,雷震更是大笑着对胡适说:"就是她!胡先生,就是她不肯给你献花!" 在场众人大笑,聂华苓拘谨着不肯向前。 胡适微微一笑,对着聂华苓说道:"你写得很好。" 殷海光更是连连夸赞:"怎么可以去给胡适献花,你以后可是要当作家的呀!"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那天晚上,一切都是欢声笑语,聂华苓在温暖的灯光里渐渐放松,久违地发自内心感到快乐。 图 | 聂华苓与王正路少有的全家福 1957年,丈夫王正路赴美,聂华苓一个人留在台北拉扯女儿。没有了丈夫,生活却变得轻松许多。 1960年,《自由中国》被封,雷震也因为杂志发表的文章而被逮捕。聂华苓最后的乐土消失,只留下无处不在的监视、遭受折磨的众多好友和无休止的恐慌。 在压抑之中过了三年,聂华苓的母亲重病缠身,她躺在病床上拉着聂华苓的手说了很多,"我知道你跟王正路在一起并不开心,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重新开始呢?" 聂华苓没有想到母亲会说出来这样的话,这个甘愿为了子女当别人二房太太的女人,竟然会对着自己的女儿说"重新开始"。 母亲临终之言点醒了她,聂华苓开始思考婚姻的正确意义,开始思考和王正路之间的关系。 也是这个时候,聂华苓终于遇到了自己的救赎——保罗·安格尔。在这次相遇中,两个极度困顿的灵魂被彼此拯救。 聂华苓下定决心和王正路离婚,并跟随保罗前往美国。 离开台湾的时候,聂华苓恍惚间看见正前方站着两个人,一个是14岁离开三斗坪的自己,一个是23岁独自一人乘坐飞机离开南京的自己。 她一直在流浪,一直在忍受孤寂。 如今遇见了保罗,她享受到了人生的美好。但是那与生俱来的寂寞,和一路走来化不开人生的悲哀仍然终身包裹着她。 "真正的爱,就是两份孤独,相护,相抚,喜相逢。"但好在之后的日子里,聂华苓还有保罗,她的孤独有另一个孤独悉心呵护。 文 | 乔晓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