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专访LEMAIRE让都市漫游者在此处短暂驻留

　　硝白、砂灰、煤黑、炮铜、松绿、藕荷、绀青、海胆橙、罂粟红、焰心蓝、琥珀棕，LEMAIRE 既属于都市，也属于自然，内敛之下有张扬，寻常之余有生趣。在这里，你能找到讲究余裕的版型、转换多样的层次、可收束亦可挺阔的体量，和即便褶皱也仍旧悦目的面料。设计师们勾勒而非设定人体，让女装更清俊飒爽、男装更柔软飘逸。＂我们做设计时总是会亲身试穿，把手伸进每个口袋里，看看究竟合不合适，＂ 品牌创始人 Christophe Lemaire 曾经在采访中这样介绍。＂但我们同样喜欢无用却迷人的元素，在针脚、纽扣之类的细节上做文章。＂那可能是装饰高领的一圈毛边、珠宝设计师 Joanne Burke 特别制作的树枝流苏耳饰，或是与老牌德国制造商和莱合作生产的迷你口琴项链。LEMAIRE 2023春夏系列发生在一个宛若火车站又仿似剧场的场景中，模特们在其中穿行、交谈。
　　倘若撇开＂法式浪漫＂＂巴黎风格＂＂极简优雅＂这类笼统标签，我们便会发现，LEMAIRE 的魅力来自对不同文化的敞怀与解构：譬如再现安东尼奥尼镜头下《中国》（1972）里反复出现的人民装，但将翻领简化；引用摩洛哥风帽长袍吉拉巴的制式，却以丹宁面料制作；取缔单色纯棉印度库尔塔胸前的纽扣，或裁剪满布佩斯利花纹的丝绸版本；将男女装风衣的腰带低放至胯部，与男子穿着和服的比例遥相呼应…… 自从品牌联合设计师 Sarah-Linh Tran 加入之后，与艺术相关的指涉也愈加丰富，有墨西哥边缘画家 Martín Ramírez 拼合农耕、工业与宗教意象的手绘，有美国非裔自学艺术家 Joseph Yoakum 静谧的抽象风景画，还有印度尼西亚艺术家 Noviadi Angkasapura 形似解剖图的超自然生灵图腾。在 LEMAIRE 设计体系的统合下，这些源头各异的文化切片于街头日常中得以再生。从上自下依次为：以人民装为灵感2016春夏男装系列、引用摩洛哥风帽长袍吉拉巴的制式的2017春夏男装系列、模拟和服样式将腰带转移至胯部的风衣。将墨西哥边缘画家 Martín Ramírez 拼合农耕、工业与宗教意象的手绘变成 LEMAIRE 成衣印花。
　　这份浑然一体的多元，与两位设计师的早年经历不无干系。尽管生于贝桑松、成长于巴黎，Christophe 曾在六岁时随母亲迁居塞内加尔首都达喀尔三年；越法混血的 Sarah-Linh 虽生于巴黎，却在纽约长大。Christophe 大学时代的专业是工业设计与室内设计，当时的他需要兼职打工以支付学费，因朋友引荐恰巧进入了 Thierry Mugler，这才逐渐与时尚行业结缘；Sarah-Linh 则先是在纽约大学及纽约新学院攻读人文类课程，而后前往巴黎一家出版社学习工作。二人的相遇是一段佳话，Sarah-Linh 在时尚设计与艺术指导上迈出了第一步，Christophe 搁置七年之久的同名品牌亦随之复生。自此，LEMAIRE 的形象愈发鲜明——他们是街头漫步者，也是都市游牧者，穿行于工艺学院的长廊里，行走在火车站大厅内，出没于图书馆的楼梯拐角处，有着清晰的目的地，但从来不显仓促。 Christophe Lemaire 和 Sarah-Linh Tran 于工作室
　　如今，Christophe 主要负责品牌的综合管理以及男装和鞋履设计，Sarah-Linh 的工作则覆盖了女装及配饰设计、视觉沟通、宣传叙事和秀场制作。在他们的带领下，品牌的 85 人团队在位于巴黎玛莱区的工作室内制作出一季又一季精良的作品，不曾搬离这片毗邻旗舰店、历史悠久的街区。LEMAIRE 的工作室是一座位于巴黎 Le Marais 区中心的五层楼建筑，此处， LEMAIRE 的设计从最初的草图生长变作最终的成衣。
　　今年 11 月初，LEMAIRE 邀请艺术家 Lukas Gschwandtner 创作的展亭装置就将这一空间置入了位于迁址北京王府中环的Dover Street Market Beijing 品牌空间，为到访者带来了别样体验。此番，卷宗对访 LEMAIRE 的两位设计师，以及艺术家 Lukas Gschwandtner，与他们聊了聊 LEMAIRE 近年来的变与不变，以及北京 Dover Street Market 品牌空间的全新艺术装置。
　　奥地利艺术家 Lukas Gschwandtner 肖像
　　Conversation with designers
　　W＊：自从你（Christophe Lemaire）创立 LEMAIRE 以来，品牌经历了哪些变与不变？
　　Christophe Lemaire（以下简称 CL）：许多方面在发展过程中产生了变化，我们如今拥有更强大的体系，能够每季不断提升产品。不变的是我们对风格的理解——随着我们对周围人事物的观察逐年累积，这种风格或许得到了丰富。我们的目标也一如当初，那就是设计生产根植于日常生活中的衣服和配饰，追求实用性与舒适度，让穿着者感到更加自信、风雅。
　　W＊：在你（Sarah-Linh Tran）加入 LEMAIRE 之后，LEMAIRE 发生了何种变化，又有哪些方面一如往初？
　　Sarah-Linh Tran（以下简称 SLT）：我不确定这个问题是否应当由我来回答……我只能说，当时的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作为一位年轻女性希望以何种面貌示人，也知晓这种面貌会伴随时间和经验发生变化；而现在，我更关注自己想要获得的感受。我们的系列总在不断演化，映射出新的需求和渴望。出于对电影的热衷，我一加入团队后就开始着手以设计和廓形编织叙事。所以在最初的那几年里，我的工作重点在于通过服饰、模特选角、秀场、文字、图像和具体语境创造吸引人的角色。抽象大理石纹印花一直贯穿LEMAIRE各个系列，与LEMAIRE合作的 Atelier La Folie 的 Frédérique Pelletier，用手工刷子滴落颜料，以及为 LEMAIRE 2022春夏系列开发的大理石纹印花的成品。
　　W＊：众所周知，你（CL）在创立同名品牌之前曾于各大时装屋工作。你是如何与时尚结缘的？
　　CL：我对时尚的热情是逐渐成形的，甚至起初可以说是无意识的。我自从儿时起就对着装风格感兴趣：童年时，我对历史服饰和制服很着迷；青少年时期，我通过自己喜欢的音乐流派（后朋克、灵魂乐、Two-Tone）接触到了不同风格。然而，当我开始考虑大学专业、选择工作方向时，我最先想到的其实是工业设计、室内设计和家具设计。因为生活所需，我必须在校外兼职谋生，当时出现的机会正好是一份时装屋内的工作。我起先只是把它当作一份工作来看待，在不同品牌做过设计助理后才开始愈加认真地考虑这个方向，最终决定创立自己的品牌（那时的我太年轻、太心急了！）。
　　W＊：成为 LEMAIRE 联合创意总监之前，你（SLT）曾是一位文学出版人，你是如何转向时尚产业的？
　　SLT：我一直都对文学很感兴趣，但并没有学习这个专业——我接受的是博雅教育，所以课题相对分散，也难用三言两语介绍清楚。我在进入时尚产业之前积累的不同工作经验很重要：例如在艺术画廊的工作、摄影助理工作、出版助理工作，等等。这些经验让我学会了如何更深入地观察事物、如何解读图像，又如何以视觉或文字叙事。设计是对人群及其行为举止的观察，关乎设计者与穿着者的共情，以及对万事万物的好奇：例如人们大多如何思考、如何生活，图像与文字如何连接你我。就此而言，我认为时尚是阐释这种关联的美好媒介。
　　LEMAIRE 2022秋冬系列
　　W＊：从信步街头的路人，到博物馆内神态自若的访客，LEMAIRE 描绘了一种当代漫步者（flâneur / flâneuse）的形象，能否请你们在此加以详述？
　　SLT：设计服装时，我们总会试着想象一位女性漫步者的形象。街头行人从一处走向另一处的情景会让我们不禁想象：她要去哪儿？为什么她看起来如此从容自若？波德莱尔曾用＂flâneur＂一词来形容精神独立、热忱真挚，又不偏不倚的艺术家：＂对完美的漫步者、热情的观者而言，处于人群中心意味着极大的乐趣，在人潮涨落之中，在无常无限之中。远离家乡，无论在何方都有归属感；看世界，置身于世界的中心，却能保持隐形。＂漫步者在都市中演化，践行着我们所认同的世界主义。回归到个人，我也喜欢在巴黎漫步，观察这座既熟悉又新鲜的城市。城市在我们周围生长，在改变和再造的过程中勾勒边界、设定视角，并由此重塑我们。工坊Atelier La Folie模拟了日式＂墨流＂（suminagashi）工艺，将大理石纹重新演绎化作出现在现代时装上的印花。
　　W＊：不久前，艺术家 Lukas Gschwandtner 为 LEMAIRE 打造了北京 Dover Street Market 空间，是什么促成了这次合作？你们最初是怎样发现他的创作的？
　　CL & SLT：我们在 Maniera 画廊的布鲁塞尔空间遇到了他的作品。Maniera 画廊时常委任建筑师、艺术家设计可使用的家具和物件，让他们探索惯常创作实践之外的领域。此前，我们和与这间画廊合作过的建筑师 Francesca Torzo 也开展过合作（他们共同推出了 Ottomano 三连座沙发椅），遂由此结缘。我们起先是看到了《枕头画像》（Pillow Portraits，2021）和《维也纳人的量度》（Wiener Maße，2019-20）这两件 Lukas 的作品，二者都与人体的测量比例和尺度有关，并讨论了人体与空间的互动。作为设计师，我们从中感受到了共鸣，因为设计衣服时也需要思考这些问题。Lukas Gschwandtner的作品，《咖啡厅椅》（Cafestuhl，2021）
　　W＊：除却在设计中援引艺术家作品，你们还时常联手创作者设计零售空间。去年，LEMAIRE 就与中国艺术家林延在北京 Dover Street Market 进行了合作。哪类作品或艺术家会尤其吸引你们的关注？
　　CL & SLT：我们会与那些对服装拥有个人见解、或能够以细致入微的方式解读它们的艺术家合作。譬如，林延以纸为媒介的作品能令人感受到其中的笃定和耐心：她通过雕塑纸张来创造肌理、处理光线，手法变幻无穷。从某个角度来看，她的创作手法与我们设计服装的思路不无相似之处：我们都在创造富于层次感的、轻盈的归属庇护所。艺术家林延亦为迁址前的北京Dover Street Market LEMAIRE品牌空间创作艺术装置《Beijing Gateaway》，以层叠的宣纸模拟旧时的北京街景。
　　Conversation with the artist
　　W＊：你与 LEMAIRE 的合作是怎样开始的？
　　Lukas Gschwandtner（以下简称 LG）：我的作品是由画廊私下介绍给 Sarah-Linh 和 Christophe 的。我先是收到了一封来自 Sarah-Linh 的亲切邮件，随后去参观了他们美丽的巴黎工坊。那次会面是一段奇妙缘分的开端，合作也自然而然地展开了。Lukas Gschwandtner的作品，《维也纳人的量度》（Wiener Maße，2019-20）
　　W＊：此次你为 LEMAIRE 创作的装置是基于早前作品《维也纳人的量度》（Wiener Maße，2019-20）的拓展延伸，那是一件使家具与空间融为一体的流动作品，能具体为我们介绍一下吗？你是如何根据 LEMAIRE 的北京 Dover Street Market 空间改编这件作品的？
　　LG：最开始，《维也纳人的量度》其实是我收集朋友体型测量数据时做成的手册，里面还记录了他们喜欢的椅型和习惯的坐憩姿势。家具的使用、人体对设计的回应，以及随之产生的不同肢体语言都是我很感兴趣的话题。我在维也纳长大，以前经常和朋友们一起在咖啡馆内围着一张小桌子闲聊，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我们以对话为圆心，让身体在空间中共栖，《维也纳人的量度》就是对这些回忆的致敬。
　　在为 LEMAIRE 创作的过程中，我希望借由作品将品牌巴黎工作坊的墙面置入北京 Dover Street Market 的空间。因此，我创造了一座复刻建筑沿街外立面设计的展亭，还原富于历史感的装饰细节，同时封存建筑的＂瞬间＂。我实地测量外墙、纪录细节，然后在曲面模具上重建了局部结构，最终以帆布和石膏带定型。
　　将 LEMAIRE 的服装设计装置到作品中的过程也很有趣。依照我的设想，服饰的悬挂方式必须既与空间结构呼应，又保持缄默。于是，我将金属线弯折成标准的干洗店晾衣架，并在衣架两面覆上帆布。长方形的帆布结构向下弯垂，可作为肩托。此外，我还在一些座椅上粉刷石膏、缝制了一些可伸缩的展示结构，为每件设计、每位坐客都留足空间。Gschwandtner 认为，服饰的悬挂方式必须与空间结构相呼应，因此他将金属线弯折成标准的干洗店晾衣架，并在衣架两面覆上帆布。长方形的帆布向下弯垂，可作为肩托。他还在一些椅子上涂抹石膏，并缝制了一些可伸缩的展示结构，为每一件作品都留有充足空间。
　　W＊：帆布、皮革等媒介时常出现在你的作品中。这次，一件 LEMAIRE 帆布旋褶衬衫也被嵌入了展亭的石膏覆层中。进行不同创作时，你通常会如何运用和处理织物？
　　LG：另一个与之相关的问题就是要在何处落款 LEMAIRE 。当时，我问 Sarah-Linh 和 Christophe 能否用白棉布或帆布制作一件最具品牌代表性的服装，这些是设计过程中打版惯常所用的面料，既能体现我感兴趣的过程，也是我青睐的媒介。衬衫在石膏覆层的裹挟下融入帆布背景，隐匿其中。我依据本能感受调整了它所处的位置和悬垂的状态，再层层涂抹石灰，以此留存悬挂的形态，这份存档仿若考古化石。我想，LEMAIRE 化石在北京 Dover Street Market 找到了新家。
　　上图：钢架结构由手工上色，成为石膏和帆布材料的建筑基础。安装于钢架之上的石膏板完美复制巴黎建筑的立面， 其中一面由帆布和石膏构成的墙面上嵌入了 LEMAIRE 的标志性服饰，如同出土的化石，在北京继续时间的沉淀。
　　下图：艺术家试图将 LEMAIRE 位于巴黎玛黑区 Rue de Turenne 的工作室墙面搬到北京Dover Street Market。为此， 他将点缀于巴黎建筑街面的古典装饰融合在店铺的设计之中。
　　W＊：在作品中，你会依据朋友的身体尺寸制作各式座椅、在扶手旁特意添置放烟盒的皮袋。你为什么想要赋予它们这些个体化、人性化的关联？
　　LG：我一直都对有关家具、物件和建筑具体使用的历史研究很感兴趣，我们可以从中看到设计如何随时代变迁，人体的反馈又如何定义了设计。我乐于见证一件设计脱离单品的命运，成对、成组，甚至挤攘着出现的时刻。这时，它们就成为了一件处于对话中的整体作品，以诗意的结构反映日常使用。在我看来，使用者与物件之间所产生的关系很美。打个比方，这一点在铜锈中有着充分的视觉体现——铜锈能够详尽地记述每一次触碰。我会通过个体环境和个人观察探索转译以上的话题，这或许就是我的作品具备个人关联的原因。Lukas Gschwandtner伦敦个展＂使用中＂（In Verwendun, 2020）
　　撰文：saltypink